只見一抹雪白色的衣袍從房門口飄然而至。
他的步子極輕, 靴子落在地面上,幾乎是不帶聲的,卻無端讓姜幼螢呼吸一滯, 不敢再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身子又朝里縮了縮,少女慌忙退回至桌角,屏息凝神。
姬禮顯然沒有發現她, 只抬頭看了一眼剛走進門的容羲, 而后走至桌案前坐下。
眼前那道光亮被龍袍一擋,姜幼螢微微瞇起眼眸, 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辨認出姬禮龍袍上的云紋圖案。
頭頂上方有什么東西敲了一下桌面,姬禮將幾本奏折擱置一邊。
容羲已然出聲, 他的態度恭敬,舉止行為從容不迫、不卑不亢。
“啟稟皇上, 這是大理寺近日來處理的卷宗,還請皇上過目。”
男子走上前,只一瞬,姜幼螢似乎嗅到了淡淡的梅香, 那梅香凜冽, 有些發寒,仿若剛從雪中采摘,又被人精心納于衣擺之中。
姜幼螢記起來了容羲, 他的性子, 像極了雪地里那一株傲然玉立的臘梅。
她不禁又放緩了呼吸,生怕自己這一行徑被二人同時撞破。
面對姬禮還好,要是面對容羲……少女漲紅了臉,頓時覺得無地自容。
好在對方只是合時宜地停在書桌之前, 微微垂著臉,等著皇帝發聲。
姬禮手指修長,輕輕翻動卷宗。
他是天資聰穎的,很有政治頭腦,即便幼時經常逃太傅的課,如今處理起政務來竟也是游刃有余。
目光淡淡落于卷宗上,忽然,他感到腳下一動。
什么東西?
姬禮稍稍低了低頭,一垂眼,竟看見桌邊那一抹淡緋色的衣角。
微不可查的,他的眉梢微微往上挑了挑。
他一坐下,龍袍便垂在腳邊,看著桌角的衣袍,姬禮忽然動了些心思,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右腳,將那露出來的衣角輕輕踩住。
哎呀。
袖子上一道重力,姜幼螢咬了咬牙。
糟糕,被姬禮發現了。
面上一陣燙紅,她開始為自己這種“不正當”的行徑感到萬分羞恥。
似乎因為有外人在,姬禮僅是挑了挑眉,沒有將她的“小尾巴”揪出來。她愈發往后縮了,后背卻輕輕碰到了桌子邊緣,那里是堵死的,正是薄薄的一層檀木,讓她與容羲相隔。
抽了抽右手,她不太敢使太重的力道,生怕被外頭的容羲發現了。
姬禮仍踩著她的衣袖,偏要逗弄她。
“皇上。”
對峙之間,一道清冷平靜的聲音陡然打破了此時的寂靜。容羲已在一旁候了良久,卻見皇帝連那卷宗翻都沒翻動一下,盯著卷宗最下方一點,面上甚至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笑容……
聽見對方的聲音,姬禮輕輕咳嗽兩聲,連忙正襟危坐。
容羲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他深知,這位年輕的大理寺少卿是多么有才干,處理政事來亦是一絲不茍、幾乎不用再讓他操心。這般年輕有為,對方卻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野心,賜他美宅他不要,賞他美人,對方更是推辭。
若是姬禮未記錯,容少卿已是二十有二。
未成家,只立業。
姬禮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他顯然是做不到容羲那般,自己每天想的都是快些糊弄完政事,跑去鳳鸞居抱著她睡覺。
卻不想,今日她竟主動送上門來了。
少年輕輕勾唇,故意將腿一偏,一顆圓滾滾的小腦袋登時露了出來。
如有冷風穿堂,恰恰拍打在姜幼螢面上,讓她猛一闔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姬禮輕輕一笑。
聽見那笑聲,她愈發覺得羞惱了,忍不住抬眸,往對方面上瞪去。一雙眼瞪著他,一邊抽了抽衣袖,對方面不改色,巋然不動。
臭姬禮!
都把她的袖子踩臟了!
姜幼螢幾乎要咬碎了一口小銀牙。
他不光是踩著她的袖子,衣擺甚至有意無意地朝她拂過來。姜幼螢整個人藏在桌子下面,雖是身形嬌柔纖細,可桌下面卻是十分狹小,還有些逼仄。
她藏久了,有些喘不上氣來。
那衣擺還有意無意地朝自己這邊拂來……
姜幼螢一咬牙,快速伸出手,兀地將他的衣擺扯住。
姬禮愣了愣,下一刻,一只小手慢慢地攀上來。
癢。
似乎知道他有些發癢,姜幼螢得意地勾了勾唇,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之色。
伸出一根蔥白的食指,在他的腿上一筆一畫寫下兩個字:
“皇上。”
果不其然,姬禮猛一蹙眉,好不容易忍住彎下身來制止她。
她便愈發得意、愈發大膽。
“皇上,你理理我嘛。不要看那些折子,理理阿螢嘛。”
先前她裝啞巴的時候,便與姬禮養成了一種默契,她略一落“筆”,對方立馬反應過來她要說什么。
“皇上~”
這一筆,竟帶了幾分嬌俏意。
姬禮無奈一嘆息,一本正經地取來筆墨,于一道折子上匆匆落下幾筆,手肘忽然有意無意地一碰,一堆折子散落在地。
少年名正言順地彎下腰,去撿。
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她有些心虛地再往后縮了縮。
他故意落下了一道折子,姜幼螢將折子拾起來,看著上面的朱墨:
“莫要鬧了,當心朕——”
姜幼螢呼吸一頓。
當心他什么?
他怎么不把話說完?
忽然,少女看到了另一邊——同樣未被人撿起的一卷書。
花柳本。
她的臉“騰”地一紅。
不為旁的,只因那花柳本正好攤開,從她這個角度看,也恰恰能看見本子上的內容——同樣是一對男女,甚至是同樣的角度。
男人正坐在桌案前,似乎在寫字,一手握著狼毫,而女子縮在書桌之下,衣裳半解,只從書桌的空隙里探出一顆腦袋來。
她仰著臉,朱唇納住了黑叉的一截。
窗戶正半敞著,恰恰有熹微的日光照進來,透過一層薄薄的紗霧,打在二人面上。女子似乎有些累,將手肘撐著,男人一手握著筆,一手嘉獎似的撫了撫對方的面頰。
這……
姜幼螢震愕地瞪大了雙眼,愣愣地看著本子上的畫面,
說也奇怪,花柳本上明明只有黑白線條,明明是一幅靜止的圖畫,她竟看出了幾分顏色與動感。
見她終于消停了,姬禮輕輕一勾唇,狼毫落于容羲方呈上來的那份卷宗上。
眉眼認真,一絲不茍。她再一抬頭,只見著衣擺輕輕搖晃,其上一直金紋游龍,正是栩栩如生。
似乎怕她在書桌下面憋悶,姬禮稍稍側了側身子,給她留出了足夠空當。
眼前終于沒有那么黑了。
姬禮看完卷宗,稍一抬眸,容羲識眼色地走上來,將卷宗收回。
又是一股隱隱的梅香,地上亦是多了道頎長的人影,讓姜幼螢心頭一緊,好在容羲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只將卷宗納入袖中。
卻仍是站在殿下,沒有離去之意。
姬禮便問道:“容愛卿,還有何事?”
那人有幾分搖擺不定,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開口出聲:
“皇上,臣近日發現,京城之內,似乎有別有用心之人,故意詆毀皇上清譽。”
姬禮一皺眉,容羲從袖中另外取出一物,呈上。
看著看著,少年陡然變了臉色。
“這上面所述……皇上苛待宮妃,殘殺宮婢,除此之外,也無緣由處斬大臣。以及天廟山發洪災一事……”
聽著容羲的話,姜幼螢也忍不住伸了伸脖子,往姬禮面上看去。
他神色微變,靜靜看著那一道卷宗。
其上所述……真假參半。
他確實是脾氣不好,殺過宮婢,可那些都是該死之人。
至于處斬大臣……姬禮想了想,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在何時隨意處斬過良臣。
他雖然性子不好,可又不是真的糊涂,那些良臣大將軍,都是替他看守江山的人,他又何必無緣無故將那些人斬首。
還有天廟山洪災,他記得那洪澇發生后,便有大臣連連上折子,請求他撥糧賑災。那些老臣的吐沫星子實在是吵得他萬分頭疼,便聽了沈鶴書的話,多撥了些銀兩與口糧。
“其上還有……”
這一條,容羲的聲音卻小了些。
姬禮繼續往下看去:囚禁當朝太后……
哦,這一條倒是不假。
他確實軟禁了當朝太后,而且沒有一點后悔的心思,壓根兒就不想再把她放出來。
見他如此理直氣壯,容羲稍稍一嘆息,卻也有些無可奈何。
“這些都是何人捏造的?”
右手稍稍用力抓緊,少年天子眼眸之中,已然有了幾分不悅之色。
容羲略一垂眸,恭敬道:“啟稟圣上,尚未查出來。”
“查。”
姬禮眼中有了慍意,“給朕查。朕倒是要看看,這些話,究竟是哪個不想活命的蓄意捏造的。”
捏造這種話,壞了他的名聲……可見對方的別有用心。
對方這是想做什么?將他置于眾人的唾罵聲、眾人的口誅筆伐之中,而后呢,再聯動百姓起義,篡了他的皇位?
少年皺了皺眉頭。
雖然姬禮在外,也沒有什么好名聲。
即便是挪了些地方,姜幼螢仍有些喘不上來氣,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經過方才那么一遭,她幾乎確認了,容羲不會貿然走上前,更不會看見靠在姬禮腿上的她。
于是她便放心大膽,將臉靠在少年腿面上。他的眸光微動,而后伸出手來,捏了捏少女的小耳朵。
耳垂微微發紅,似乎有些害羞,卻還要黏著他。
真像一只黏糊糊的小奶貓。
一瞬間,姬禮眼中有了柔軟之色,方才的陰戾消逝得一干二凈。
殿下容羲稍稍一愣神。
從進屋時,他便發現皇上的不對勁了。他時不時地低下頭,對著書桌底下笑。那神色溫柔,仿若在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
等等,心愛的女子……
一個想法忽然從腦海中閃過。
縱使知曉這是大不敬,他仍是故作鎮定地走上前,捧著手中卷宗。待二人反應過來之時,男子離桌案只差一步,姜幼螢連忙一縮身,后背“咚”地一下撞在桌角。
周遭一片寂靜。
安靜得,仿若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聲。
果不其然,容羲輕輕皺了皺眉頭。
那一襲素衣勝雪,梅香飄隱,猶如下一刻,便有株紅探出頭。
姬禮故作鎮定,“肖德林。”
“奴才在!”
一個身影飛快入殿,正是在門口等候許久的肖公公。
姬禮握著筆,左手輕輕翻動書卷,漫不經心道:“平日里怎么打掃屋子的,竟讓小野貓偷偷鉆進來了。”
姜幼螢耳根子一紅。
姬禮又將肖公公數落了一頓,數落得對方好一頭霧水,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又被皇帝趕出去了。
出去了,還不忘同左右吩咐,“皇上說了,近日里多看著些宮里的小貓,一旦發現亂跑的小野貓,統統抓到內務府去!
“……是。”
書房門一合,肖德林的聲音依稀傳來,姬禮仍穩坐于桌案前,不動聲色,氣定神閑。
見他這般,容羲輕輕掃了一眼那書桌,終也沒說什么,規規矩矩地一揖,便言退了。
姬禮巴不得他早些離去,連忙一揮手。男子前腳剛走,后腳就把姜幼螢從桌子底下給抓了出來。
“皇上……”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縮著脖子,像只誤入此處、要被人抓起來關到內務府去的小野貓。
姬禮看著她,哂笑一聲。
“姜幼螢,膽子大了,長本事了呀。”
“沒有沒有。”
她慌忙搖頭,窩窩囊囊地道:“阿螢沒有本事。”
姬禮又是一聲輕笑。
“喲,那這又是哪里來的小野貓,躲在朕的桌子底下偷腥。”
他這不說還好,一說,她立馬想起來方才攤開在地的花柳本,直接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怎的,這時候知道羞啦,方才怎么不知道呢。”
他方才真是,忍她忍了好久!
她縮在那里,袖中隱隱暗香傳來,只一瞬,便讓少年心亂如麻。可即便如此,他還要鎮定下來,去處理容羲呈上來的卷宗和文書。
一心不能二用,如今他要做些正經事了。
看著對方一點點逼近,少女忽然心慌,忍不住退到一邊去:“皇、皇上,您要做什么……”
她如今還不舒服著呢!
姜幼螢發現了,自從玉池過后,姬禮像是一下被打開了什么機關般,徹底敞開了自我。
對方如今望向她,眸底里,是一團星星的暗火。
他今日束了發,還戴了小玉冠。日暉灑落,玉冠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一時間,姜幼螢有些惶神。
后背緊緊靠著桌案,姬禮將桌子上的東西推到一邊去,按著她的肩膀忽然吻下來。
少女一驚呼,身形卻不由自主地仰下去。她自幼習舞,身子骨極柔,隨著姬禮的親吻,慢慢仰倒身形。
再一抬眸,烏發已然迤邐了一書桌。
姬禮呼吸輕輕顫抖。
少年望向她,眼中是驅散不去的春意,那般向往,那般渴求,卻因為她一個蹙眉戛然而止。她的身子還未好,服下的藥也未見效。他的手沿著少女的肩膀一寸寸滑下,忽然落在她的腰間。
楚腰纖纖,盈盈不堪一握。
他再度親吻下來。
他的吻輕柔,卻有些綿長,一寸一寸,掠奪去姜幼螢的呼吸,將她逐漸親吻得面紅耳赤,也忍不住伸出手,摟住他。
“阿禮……”
“朕捉了只小貓。”
他一俯身,烏發亦是傾瀉而下,小玉冠晃了晃,又折射出粼粼微光。
這一回,那光芒卻不晃眼。
光芒是溫柔的,少年眼中亦是溫柔的星火,按住她的身子,輕柔吐息。
“小貓來朕的書房做什么,嗯?”
耳邊是熱燙的緋意,姜幼螢伸出手,再度摟住少年。他的頭發有些好抓,一瞬讓少女想起了玉池的春夜,她也曾這般抓著姬禮的頭發。
一絲一絲,不受控制地扯。姬禮卻不吭一聲,甚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小貓來書房做什么呢?
姜幼螢眨了眨眼睛,認真回答:
“唔……她也許,也同臣妾一樣,很想很想皇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凌晨前還有一更哈感謝在2021-11-01 23:52:42~2021-11-02 22:14: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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