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禮有些生氣了。
平日里, 她戴上四五天,他根本不會說些什么,頂多就是自己在心里憋一憋、忍一忍, 可這尾戒, 她一戴, 竟帶了足足有八天!
他不由得開始浮想聯(lián)翩。
轉(zhuǎn)過頭去, 只見對方坐在床上, 揚起一張素凈的小臉來。
一雙手于袍間暗暗攥緊, 姬禮抿著唇, 看了床榻上的少女一眼。她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 絲毫沒意識到有什么不合適。那一雙瞳眸明明如月, 眸底清澈,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她就是喜歡這般, 不動聲色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男子眼中慍意叢生,瞧著他神色的轉(zhuǎn)變, 姜幼螢亦是皺了皺眉。
方才還好好的,這怎么說變臉, 就變臉了呢?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姬禮為什么一連翻了她八天的牌子, 卻還是不同她有任何親熱之舉。
可她終歸是個薄臉皮的少女,不敢妄自揣度君意。靜默少時,她終于硬著頭皮,小聲喚了他一句:
“皇、皇上……”
她喜歡姬禮,她自然是愿意與他親熱、與他在一起的。
那人卻站在床前,冷著眸, 看著她手上的尾戒。
“姜幼螢, 你還是要躲著朕。”
清清冷冷扔下一句, 不等姜幼螢反應,姬禮徑直一轉(zhuǎn)身,竟離她而去!
獨留她一人在床上發(fā)著愣:
她她她,她怎么了?!
她什么都沒做,姬禮怎么突然就生氣了?
看著他的背影,姜幼螢有些慌張地跳下床去。
只見對方一甩衣袍,明黃色的影在暗夜中輕輕晃蕩開,僅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皇上?!”
不過一陣兒,殿門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定睛一看,來者竟是肖德林。
對方看了她一眼,忽然一嘆息:
“皇上讓老奴來,接您回去!
“皇上呢?”
姜幼螢心中疑惑,不明白,這些時日,姬禮為何對她這般冷淡。
如今更是一言不發(fā)就丟下她,自己走了。
肖德林又看了她一眼。
“皇上去偏殿了。對了,方才皇上寫了一道圣旨,立了您為美人,賜鈴蘭殿。娘娘,明日一早,奴婢便差人將您的東西搬過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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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封了姜幼螢為美人的消息,一下子在后宮里頭傳了開。
眾人先是一愣,而后不免嗤笑道:
“我當是皇上多喜歡她呢,把她抱回來,盛寵七八日,原來只是賜了個鈴蘭殿啊。不知道的,還以為皇上要封她為皇后呢!”
凌美人亦是站在一邊,應和:“唉,這下人終歸是下人,沒一點身份,還想烏鴉跳上枝頭,一躍成為鳳凰,真是好笑得很!
娘娘們都聚在意華宮,七嘴八舌,調(diào)笑道。
皇上那道皇詔一下來,讓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一時間,宮內(nèi)的氣氛異;钴S,熱鬧非凡。
唯有二人安穩(wěn)坐于座上,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一眼不發(fā)。
一個是意華宮之主,德妃。
另外一個,則是檀昭儀。
齊宮無后,德妃娘娘等同于六宮之主,每隔一日眾人便要來意華宮向德妃娘娘請安。
這一回,剛好趕上了皇上封姜幼螢為美人。
說曹操到,曹操便到了。姜幼螢被綠衣扶進殿的時候,正巧聽見那句嘲諷。綠衣扶著她的手稍稍一頓,立馬擔憂地朝她望了過來。
“主子……”
要知曉,自家娘娘三年前,可是獨寵后宮的存在。
而如今……
綠衣吸了吸鼻子,感覺手背忽然被人握住。姜幼螢看了一眼身側(cè)的小宮人,聲音緩淡:“無妨,先去拜見德妃娘娘罷!
拜見德妃娘娘是其一,最重要的,她已迫不及待想見到柔臻。
衣裙險險委地,少女身姿裊娜,緩緩走上前去。
她今日穿得素凈,一襲水粉色的衣裙,面上亦是未施濃妝。烏黑的秀發(fā)用一根金簪斜斜得盤起,端的是出水芙蓉,清麗動人。
再見到故人,德妃有些恍惚。
極為規(guī)矩地一福,姜幼螢再度抬眼,果真看見了德妃娘娘之后一身鵝黃色宮服的俏麗女子。那一雙眸中氤氳了些濕意,亦是朝姜幼螢忘了過來。
柔臻姐姐。
她的心咯噔一跳,若不是旁人在場,恨不得立馬走上前去,將她的雙手握住。
一見姜幼螢來了,眾人終于稍稍安靜了些,卻全都心高氣傲地揚著臉,幾乎要用鼻子看著她。
什么寵冠六宮,呵,不過是小小一個美人罷了。
尤其是前幾日與她有過過節(jié)的燕昭儀,根本不將姜幼螢放在眼里。
她冷冷睨了來者一眼,故意拉長了尾音,譏諷道:
“我當是誰來呢,原來是皇上剛封的姜美人呀,真是好大的架子,見到本宮與檀昭儀還不行禮跪拜!”
這話鋒凌厲,引得綠衣身子一震,忙一垂首。
不敢望向殿上二人。
燕昭儀這么一說,眾人立馬會意。先前不敢欺她,原是因為皇上會對她寵愛有加,如今一看,不過虛晃一槍罷了。
要是現(xiàn)在還不給她個下馬威,日后她還得了?!
凌美人亦是上前,揚著下巴。
“我們娘娘最看不得,就是你這般目無尊卑的模樣。當你是皇后娘娘呢,不過是個小小的美人罷了,還不給昭儀娘娘跪下!”
見狀,一旁候著的柔臻急了,連忙上前,欲替她求情。
不等她開口,又聽燕昭儀道:“本宮聽說,你與皇上有些舊情。不過本宮也勸你,莫再癡心妄想。若是皇上真念著你那些可憐的舊情,怎會只封你個美人,又怎會把你從鳳鸞居挪到鈴蘭殿?”
“呵,這人心嘛,總是會變的。更何況,身為帝王,誰會沒有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只可惜這有些人吶,還抱著過去的舊恩情不放手……”
越往下說,她的語氣越發(fā)凌冽逼仄,居高臨下地望著身前的女子,企圖從她的面容上找出一絲痛苦與失落。
放眼望去,卻見對方面色清平,似乎壓根沒講這席話放在心里。
“大膽!”
見狀,燕昭儀徹底惱了,猛地一拍桌子:
“本宮與你說話,你還敢這般放肆,還不快給本宮跪下!”
姜幼螢終于抬眼,望向她。
德妃正坐于大殿之上,亦是望向殿下一襲粉裳的小姑娘,眼中似乎帶了幾分探尋,卻是一言不發(fā),任由著她們鬧騰。
燕昭儀猛一揮袖,“來人,把她的腿給本宮打折!”
她還不信,今日不讓她跪在這里,自己就不姓燕!
身側(cè)的侍衛(wèi)立馬上前,朝二人逼近。
肩膀上猛然一陣痛意,姜幼螢一蹙眉,冷聲:“我是皇上封的美人,你們哪里來的膽子動我?”
“皇上封的?哼。本宮倒是要看看,你這細皮嫩肉的小美人,能受得了本宮的幾棍子!”
“阿螢——”
聽見耳邊一聲驚喚,姜幼螢一提氣,那侍衛(wèi)的力道極大,根本不容她反抗,直直地將她按在了地上!
燕昭儀冷聲:
“給本宮打,打到她開口求饒為止!”
“是!
綠衣尖叫,欲上前替她受那棍棒之苦,轉(zhuǎn)眼卻被人拉開。眼看著手腕粗的棍棒就要落下來,姜幼螢咬了咬牙,一闔眼——
卻猝然聽到一聲:
“皇上駕到——”
跪在地上的少女惶惶然轉(zhuǎn)過頭去。
只見姬禮走下軟轎,龍紋云繡,明帛玉冠。腰間一把彎月佩刀,面色清冷,朝這邊走了過來。
綠衣欣喜,急急喚了一聲:“皇上!”
姬禮睨了一眼那宮女,面色未變。目光落在姜幼螢身上時,微微一動。
眾女子連忙跪拜:“臣妾參見皇上。”
宮人上前,奉了一盞茶,皇帝步步走上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隆?
男子語氣緩淡:“這是在干什么呢,這般熱鬧!
燕昭儀忙道:“姜美人不曉得規(guī)矩,臣妾這是在替德妃娘娘,讓她長長記性,日后也好守些規(guī)矩!
姬禮舉起茶杯,輕輕“哦”了一聲。
不消一刻,便將杯中的茶水喝完了。
宮人又欲上前,誰料,皇帝竟一抬袖,指著殿下。
“你過來,給朕倒茶!
姜幼螢一怔,被綠衣扶起的時候,膝蓋還有些發(fā)疼。
佯作鎮(zhèn)定地提起茶壺,她克制著雙手的顫抖,將那茶水倒下。姬禮靜靜看著她,目色平淡,瞳眸瞑黑。
其中的情緒,讓人看不太真切。
倒?jié)M了一盞清茶,少女兩手捧著茶盞,奉上。
那一句“皇上”,略微有些發(fā)啞。
姬禮記起來了,她身子還沒好徹底。
病還沒好的,就跑出來受這冤枉氣來了。如此想著,他忍不住一伸手,徑直將那茶水打翻。
“嘭”地一聲,茶杯落在地上,登即四分五裂。
眾人惶然,“皇上!”
以皇上的脾氣,如今定是要嚴懲那姜氏罷。
燕、凌二人有些得意,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姜幼螢亦是往后退了半步,一福身。
“皇上息怒。”
姬禮定定地看著她,以及她手上的那枚尾戒,隱忍著情緒。
籠于袖中的拳頭暗暗攥緊,一冷眸。
聲音冰冷,猶如一道刺骨的寒風,姜幼螢斂目垂容,只聽著:
“美人姜氏……”
美人姜氏,姜氏……
眼前猛地一黑,數(shù)天以來的疲憊忽然將她壓垮,身形倒下的那一瞬,她似乎看見姬禮那雙有些慌亂的眼。
一陣暖風將她裹挾,恍惚之際,她聽見燕氏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再度醒來時,已是晌午。
綠衣候在床邊,見她終于醒來,歡天喜地地道:
“娘娘,您終于醒了。太醫(yī)說,您身子骨虛弱,加之近日疲憊纏身,一時在意華宮暈了過去。娘娘,您這身子,需要好生調(diào)理一番!
正說著,她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汁。
姜幼螢輕輕“嗯”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方才昏睡時,似乎聽到,外頭有什么聲音……”
好像是燕昭儀,還有凌美人的哭喊聲。
綠衣執(zhí)著藥勺的手一頓,須臾,溫聲道:“您還是出去看看罷。”
喝完了湯藥,換上了衣裳,姜幼螢走出殿。方一來到院中,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燕昭儀、凌美人、曲美人、襄才人……還有她們的婢女——幾乎整個后宮,都跪在了殿門口!!
瞳眸倏然放大,姜幼螢滿臉震驚,不用想,這定是姬禮的吩咐。聽見門響聲,眾人紛紛朝她這邊望來,只見少女一襲素衣,愣愣地站在房門口。
被皇上罰跪,各人心中自然是憤懣,卻又不敢再對她放肆,只能瞪大了眼睛,恨恨地望著姜幼螢。
皇上罰她們跪,跪到姜美人解氣,或者跪到她們腿斷。
曲美人是個心思活絡的,方欲開口奉承姜幼螢,忽然見她一提裙,徑直掠過她們,朝外跑去——
姬禮。
如今她只想見到姬禮。
少女跑得飛快,坤明殿外,守門的小宮人不敢攔她,任由她步步朝正殿內(nèi)走去。
方轉(zhuǎn)過一條甬道,便聽見殿內(nèi)傳來一聲:
“皇上,皇上怎么還這般悶悶不樂?”
“皇上可是還在生姜美人的氣?”
“……”
“唉,皇上,您這般又是何苦,自個兒跟自個兒生悶氣,只會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開口之人,聲音略有些滄桑,似乎是個老者。
不等姜幼螢回過神來,終于聽到姬禮低低地一聲:
“朕不明白!
他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老先生,朕不明白,自回宮后,她一直對朕這般冷淡!
“老先生,她是不是在外,有了其他心儀的男子?”
老者一頓,嘆息:“皇上,您莫不是……還未與姜美人圓房?”
“……尚未!
“那就好辦了,下次您召幸姜美人時,可以看看她的守宮砂!
原本多么簡單的一件事兒,誰料,皇帝竟搖頭。
“不成。”
他一頓,“朕怕惹她生氣!
“……”
老者一陣沉默。
“可她一連八日都帶著那尾戒,分明就是不想讓朕碰她。那尾戒,只有女子來月事時才戴在小指上……她還是不喜歡朕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居然帶了幾分委屈。
“果真,女人都是善變的……”
正說著,姬禮握著狼毫抬頭,卻看見殿門口那一抹靚影——她看上去也是滿臉震驚,須臾,少女邁動步子,腳下蓮裙一點點蕩漾開來。
“姜、姜幼螢!
他一蹙眉,立馬心虛不已,卻還裝著冷下聲,“你來做什么?”
暖風襲來,姜幼螢慢慢走上前,那靚影一點點,在男子的瞳眸中放大。
忽然,她伸出手,輕輕將他抱住。
“不是的,不是的!
她也是方才才知道,那枚尾戒的含義。
懷中一軟,姬禮渾身僵硬,不可思議地低下頭。
“阿螢、阿螢,”她臉一紅,聲音小了下去,像是一陣溫柔的風,拂過一朵潔白的云。
“阿螢還是喜歡你……”
柔柔軟軟的一聲,像是摻了蜜一般。
“阿螢喜歡皇上,沒有變心,也沒有心悅于他人。”
唔,像三年前,一樣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