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遠巷時, 姜幼螢仍心有余悸。
夜色深深,她躡手躡腳地折回房中,生怕驚醒了其他人。來返走了兩回山路,她的腿又酸又軟, 腰背處更是一陣酸澀感。
四肢像是泄了力, 少女平躺在床上, 將整個身子攤開,望著屋頂, 回想起方才所經歷的事來。
一顆心, 仍是怦怦跳動得發緊。
阿檀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耳邊,皇上變了, 皇上瘋了, 皇上恨不得她死, 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騰”地一下, 姜幼螢從床上坐起來。一個無稽荒誕的念頭忽然從腦海中閃過,她抬了抬袖子,拭去額頭上的細汗。
皇上……
緩緩躺下去,少女睫羽翕然一顫,眸光中亦是添了幾分恍惚之意。
三年時間, 說長不長, 說短也不短。
姬禮為何變成了這般?
遠山寺上, 她還是沒有鼓起勇氣向前邁一步, 姜幼螢未看到姬禮的臉,只能看見窗牖上映出的、男子的身形。他似乎更高了, 滿頭青絲隨意地披散著,坐在床邊,不知在干什么。
阿檀同宮人說的話她也聽到了, 皇上身子不好,需要用藥物助眠。
聽到這兒,躲在樹叢后面,姜幼螢只覺得揪心。
記憶中,姬禮是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不喜歡穿白衣,喜歡明黃烈緋那般鮮艷的顏色。烏黑的青絲往往只用一根發帶簡單地束起,高高地扎在腦后,微風一吹,只撩動少年鬢角邊的碎發。
他高高地坐于馬上,錦衣玉帛,朝著她笑。
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張揚的鋒芒。
姜幼螢躺下去,卻是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實。
直到后半夜,她才淺淺地入眠。
她做了一個夢,這三年來,她頻繁地夢到姬禮。
奇怪的是,每次夢到他,對方的身份都是太子殿下。在夢里,姬禮也轉了個性子,進退有度、謙遜有禮,唇邊時常掛著溫潤的笑意,都每個人都是風度翩翩,端的是儒雅矜貴的少年郎君。
這一回,許多人跑來給他送禮,恭賀他大婚,與太子妃喜結連理。
姬禮手邊是大紅色的嫁衣,手指輕輕一動,十分愛惜地拂過衣角。轉眼間,“姜幼螢”走了進來。
男子眼中閃過一抹明艷之色,走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卻見她委委屈屈地癟了癟嘴。
“阿禮,我不想嫁給你了。”
姬禮一愣,右手微微一滯,眼中有說不出來的震驚與錯愕。
可仍是語氣和緩,輕柔地問她:“為何?有人又說你么?”
小姑娘點點頭,委屈巴巴地鉆入男子懷中。
“他們說我身份卑微,出身低賤,不能做你的太子妃。阿禮,我不想當太子妃了。你讓我做個良娣罷……”
聞言,太子姬禮微微攏眉,“胡說什么呢。”
他的懷抱很暖和,很寬大,恰恰將她的身形全部遮擋住。姬禮張開雙臂,就像是一柄撐開的雨傘,將外間的風雨盡數遮擋住。
他抱著她,溫和地道:
“莫怕,有孤在,他們奈何不了你。阿螢可愛善良,分明是孤配不上你。”
他的聲音游離,似乎是從煙南上空傳來,帶著些煙雨的朦朧恍惚,讓少女的一顆心忽然潮濕下去。
他說,阿螢,孤不要旁人,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日后登基,你也是大齊唯一的皇后。孤是一國儲君,如何護不了你?哪怕是死,孤也要生生世世,與你在一起。
……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騷動,直接將姜幼螢從睡夢中驚醒。
昨日回來太晚,誰知這一睡,竟睡到了晌午。她披衣下床,推門而出時,正見一堆人站在院子里,推搡著阿軟。
院子里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穿著朝廷分發的官服,手中長刀凜凜生威。
阿軟一看見姜幼螢,哭得更大聲了:“阿螢姐姐,救我!”
看架勢,那些人竟想將阿螢直接叉走!
“來人、快來人啊!光天化日強搶民女,究竟還有沒有王法了!”
又是一陣喧囂之聲,可那些官兵壓根兒不懼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剛準備一揮手,許籬忽然閃上去。
直接橫在門口。
姜幼螢眼皮一跳,心中直到不好。
許籬是個讀書人,沒有那些舞刀弄槍的本領,只見為首官兵一聲嗤笑,“啪”地一招,直接將男子摔到地上。
“就憑你們,還敢與朝廷作對?!”
那人滿臉橫肉,眼中盡是不屑與得意,“閃開,別耽誤老子去抓下一家!”
許籬整個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下子疼得齜牙咧嘴,見狀,姜幼螢慌忙上前,將男子扶起來。
她還沒弄懂眼下發生了什么,只見許籬咬牙切齒,一向儒雅和氣如他,也朝著那官兵大吼:
“畜生!簡直是一群畜生!”
這一聲,讓其中一人頓下腳步。
周圍人皆一屏息,只見對方驀然轉過身,這人生得膀大腰圓,滿臉兇狠。
一雙眼,正死死盯著癱坐在地上的許籬。
在他身后,阿軟儼然哭成了個淚人。
小姑娘胳膊被人鉗制著,只能任由那淚水從臉龐上滑下,聲音虛弱,泣不成聲:
“許籬哥哥救救我,阿螢姐姐,救、救我……”
那官兵看見了許籬身側的姜幼螢。
一道兇惡的目光襲來,姜幼螢扶著許籬胳膊的手一僵,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身旁的男子似乎也預料到了什么,忙一撐開手臂。
將身后手無寸鐵的少女緊緊護住。
“你、你們又想要做什么?”
抓走阿軟不夠,還要將阿螢也帶走?!!
許籬面上,竟是憤恨之意。
周圍民眾亦是義憤填膺,咬著牙,捏著拳頭,望向這一群官兵。可他們的力量實在太過于渺小了,那人“啪”地又扇了許籬一巴掌,竟生生扇出一口血來!
“把她也給我帶走!”
一聲令下,姜幼螢的肩膀一沉,那些官兵都極有力氣,抓得她幾個踉蹌,登時就散了勁。
那些人將她與阿軟手腳綁了,扔到馬車里。綁手腕之前,竟還將姜幼螢的袖子一翻,只見一顆守宮砂醒目,對方這才放下心來。
馬車行了一路,阿軟更是哭了一路,哭到那些官兵不耐煩了,朝她吼道:
“再哭,老子現在就把你剁了,讓你去見閻王!”
小姑娘肩膀一抖,一聲哭腔頓時滯在嘴角邊,驚恐地望了一眼那人,一下子噤聲。
周遭安靜下來。
馬車昏黑又狹小,地面上還很臟,姜幼螢強忍著心頭的不適感,感覺到阿軟往自己這邊蹭了蹭,手指輕輕揪住她的衣角。
“阿螢姐姐,我們、我們如今該怎么辦?”
“阿螢姐姐,他們要將我們帶到哪里去?”
“阿螢姐姐,他們不會要把我們賣到青樓罷……”
她越說越慌亂,又越朝這邊靠近了些,直接將姜幼螢擠到墻角。
“我們該怎么辦,嗚嗚嗚,阿螢姐姐,阿軟還不想死……”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姜幼螢與阿軟又被人從馬車上趕了下來,幾名官兵領著,將二人驅逐到了一間屋子內。
屋子昏黑,外頭有鐵門鎖著,聽著鑰匙的轉動聲,里面的人木然地抬起雙眸。
姜幼螢與阿軟都嚇了一跳!
“進去!”
對方毫不留情,推得她們一個踉蹌,直直摔進了屋。
一、二、三、四……八、九、十。
屋子里,竟有十個與她們年紀相仿的女子!
一瞬間,讓姜幼螢聯想起一件荒謬的事來。
右眼皮一跳,阿軟又坐在原地啜泣出聲。不光是她在哭,周圍亦有許多神色哀婉的妙齡少女,見二人進來,其中幾個輕輕嘆息一聲,又麻木地轉過身去。
似乎已經接受了被關在這里的事實。
姜幼螢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你們都是何人,我們并沒有犯事,官兵為何要把我們抓來,關押在此處?”
周遭一陣寂靜,有人抬了抬眸,以一種萬般悲愴的眼神看了一眼她。
沒有人應她的話,能夠回答她的,只有阿軟的哭聲。
從這些的眼中,姜幼螢看出了將死之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寂靜。
她們要死了。
沒有人敢救她們,也沒有人能救她們。
“皇上及冠禮,在這之前,有一場祭祀宴。以祭品獻于上蒼,保我大齊風調雨順,盛世昌平。”
空洞的黑夜里想起一陣清冷之聲,姜幼螢轉過頭,只見一白衣女子目視著前方,平淡地同她道,“宴會之上,除了豬牛羊、瓜果之類,還有一項特殊的祭品。”
沒來由的,姜幼螢的心咯噔一跳,只見那女子慢吞吞轉過頭,一雙眼定定地瞧著她。
唇齒微動,面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童、子、血。”
此童子,非彼童子。
而是以擁有完璧之身的女子之血為引,以身祭火,獻于上蒼。
聞言,阿軟面色一駭,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
“原本這十二名女子已經選好了,前幾日,其中一人不堪忍受這份痛苦,自盡而亡。又有一人與這里的侍從私通,破了這童子之身。”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姜幼螢與阿軟。
為了防止她們再自戕,官兵給她們下了軟骨散,甚至還恐嚇她們:若是再有類似事件發生,死的不僅僅是她一個人,連同其父母、姐弟、兄妹,皆要受到連坐。
至于暗自私通的那一對男女……白衣女子幽幽一嘆,似乎不忍心再往下說了。
聽了這人的話,幼螢與阿軟一下子傻愣在原地。
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靜,忽然,靜默的黑暗中終于爆發出一陣天崩地裂的哭腔。這一會,倒不是阿軟在啜泣了,這么多天,官兵們將她們關押在此處這么多天,她們早已被這些人逼瘋!
“若有機會,我恨不得手刃了那個暴君!”
這一聲,猶如導火之線,狹小逼仄的屋子內頓時響徹一通哭天搶地之聲。她們都是沒有歷經過什么事的少女,卻要在花一般的年紀里,被人綁到這里,還要處以極刑!
“如今暴君正在宮外養病,待、待他從外歸來,我們就要被燒死了!”
以那般慘烈的方式,將她們捆綁在高高的祭臺上,燒焦、燒爛、燒化!
燒成一撮灰,最終隨風飄裂!
其中一人目眥欲裂,“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厲鬼,不會放過那喪盡天良的狗皇帝!”
即便是再同仇敵愾,也難以抵擋那軟骨散的威力,沒一陣兒,眾人就有氣無力地安靜下去,靠著墻壁,喘息。
阿軟也靠過來,仰著臉,眼中仍有淚光:“阿螢姐姐,我們真的要被那狗皇帝燒死了么?”
聽著她們對姬禮的稱呼,此情此景,姜幼螢心中五味陳雜。
她很想同這些人說,姬禮不是狗皇帝,不是她們口中的暴君。他表面雖是冷淡,甚至還有狠厲,卻也能對人很溫柔。他不偏執,不固執,他會認真聽她的話,會牽著她的手跳上房頂,會望著那一輪明月說,他會做一個好皇帝。
眸光輕輕一顫,她回過神來,握住了阿軟的小手。
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信心,竟讓她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不會,我們不會死。皇帝他不會把我們燒死。”
在她的印象里,姬禮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雖然殺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該死之人。
即便是手腕陰狠,他也從未耽誤政事,甚至還命人查處了那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的懷康王世子。
在姜幼螢的心底里,姬禮,一直是一個好人。
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聽了她的話,阿軟抿了抿唇,沒說什么,直將身子一斜,小腦袋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
人群中傳來一陣嗤笑:“不會把我們燒死?呵,他不燒死我們,又把我們捉起來做什么?把你我捉起來、又放了,白挨一頓天下人的唾罵?”
除非這狗皇帝腦子有病,就喜歡聽別人罵他。
姜幼螢低著頭,沒吭聲。
她沒有同那女子爭辯,只是心底里隱約覺得,姬禮不是這種殘暴無情之人。
在夢里,他是怎樣一個溫柔良善的翩翩佳公子啊!
那些人將她們在此處關押了許久,雖是關押,給她們的伙食卻不錯。一日三餐好生侍奉著。不過轉念一想,她們都是要獻祭給上蒼的祭品,自然不敢輕易怠慢了。
姜幼螢與阿軟在這里,無所事事地過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聽外面人說,皇帝從遠山寺上回來了。
高高的祭臺上,柴火早已備置妥當。“啪嗒”一聲鑰匙轉動,屋內少女驚慌失措地對望一眼,知曉她們的死期到了。
一向強作鎮定的少女,忽然都嚎啕大哭起來,她們互相拉扯著,抱著堅實的鐵柱子,卻因為軟骨散發了力,被人輕而易舉地帶到另一處,一個官兵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丟下十二套雪白的衣裙。
她們被逼著,強行穿上那一身雪白的衣,忽而聽到有人在外頭談論:
“皇上是瘋了吧,燒死人這種事,怎么也能讓百姓看見?!”
真不怕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之嗎?
其中一人嘆息一聲,“罷了,皇上的心思,誰又能猜得透呢。你我奉命行事就對了——來人,將十二名圣女帶過來!”
胳膊上猛地一道重力,姜幼螢跟著眾人朝前挪動。她們都不愿意走,被官兵強壓著,推上那祭祀用的高臺。
高臺之上,烈火熊熊燃燒。火堆的不遠處,正是十二樽鐵架,一見那鐵架,姑娘們腿一軟。
“官爺、官爺,求求您,放過奴家吧。奴家才十六歲,奴家沒有犯什么錯。官爺、官爺——”
“啰啰嗦嗦,把她的嘴給老子堵上!”
……
冷風吹在阿檀面上,女子穿著大方得體的吉服,立于眾妃之首。這個位置原本是德妃的,德妃乃信佛之人,不忍參加這種事,便同皇帝告了假、沒有出席。
皇帝也沒有怪她,任由著她去。
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那十二名圣女亦是被綁在鐵架臺之上,濃烈的黑煙從祭臺上傳來,讓人看不清楚那十二名女子的面容。
只覺得她們腰身盈盈,體態窈窕。
有人在心中嘆息,明明是這般明艷動人的少女,卻要承受著暴君的戕害,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在眾人面前死去。
甚至,暴君還將高臺立于宮外,來往百姓,皆可以觀摩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典禮”。
“真是喪盡天良!”
祭臺之外,蜂擁許多百姓,他們仰面望著祭臺上的十二名少女,一時間,憤慨之情如同高臺祭火,熊熊燃燒。
“這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仗著皇室男子只有他一人,為非作歹,肆意妄為!”
臺下百姓聲音激昂,愈演愈烈,直直朝那九尺之臺上逼來。宮妃們儼然聽到了百姓的不滿之聲,卻不敢胡亂開口,安靜地站在原地,等著皇帝。
吉時到,皇帝沒來。
吉時過一刻,皇帝沒來。
吉時過兩刻,皇帝仍是沒來。
阿檀有些不知所措,連忙對身后宮女道:“快去坤明宮看一眼,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怎么這時候了,還沒趕來。
說曹操到曹操到,就在小宮女欲跑開的那一瞬,忽然一聲“皇上駕到——”。眾人不禁抬頭,紛紛朝那轎輦仰望而去,只見明黃色的轎輦之上,端坐著一名身穿龍袍的男子。錦衣,玉冠,博帶,廣袖。少時,轎輦終于一落。
周圍之人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于萬人敬仰中,姬禮緩緩走下馬車。寬大的衣擺輕輕拂動輦柱,立馬有宮人上前,在他耳邊恭敬低語:
“皇上可算是來了,吉時已到,皇上您看——”
姬禮目光微凝,卻不望向高臺,只看著臺下烏泱泱一大片的人群,面無表情地轉身。
在宮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上那九尺高臺。
高臺之上,龍椅寶座,正對著臺下眾人。
如此殘忍的手法……人群之中響起一片謾罵之聲。這一句句,是千夫所指,順著冷風灌入姬禮的耳朵。聞言,阿檀有些擔憂地轉過頭去,卻見男子穩穩當當地坐于龍椅上,聽著眾人的罵聲,壓根兒不為所動。
他漠然地看著臺下的人群,神色未變,聽著那一句句話,甚至還勾了勾唇。
似乎旁人越罵他,他就越高興。他恨不得讓這些話傳遍大江南北,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去。
讓所有人都知曉,他姬禮,就是這樣一名兇殘至極的暴君。
男子微微靠著椅背,吉時已到,他卻不著急讓人點火。反而目光往下一掃,掠過重重人群。
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周圍人不敢催他,只能規矩地候在一邊,等著皇帝一聲令下。
他眼神空洞且冷峻,如同瞑黑的、看不到邊際的夜,那夜晚,沒有一星星月光與螢火,就這般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壓得人心生戰栗、無法喘息。
所有人等了他許久。
等到臺下怒罵聲愈演愈烈,前來觀摩的人群更多了,各自皆是義憤填膺,大有起義之舉。
肖德林有些慌了,忙上前一步:“皇上,您看這……”
“點火。”
聲音平靜,沒有半分波瀾。
肖德林一愣,卻也只能一揮拂塵,尖利一聲:“點火——”
有人執著火把上前,祭臺之上一下子熱騰起來,十二名少女身前燃起了灰黑的煙,宛若一堵墻,直將她們與外界分隔開來。
姬禮端坐于龍椅之上,冷風卷起一襲墨發,千夫所指,仍不以為然。
手上把玩著一塊玉,他終于望向那方燃起火的高臺,火舌著了風,終于開始將柴草席卷,逐漸往少女們的衣裙上蔓延而去。
姜幼螢亦是被綁在那里,鐵架有些高,她腳下是一片空當,空當之下,是正在燃燒的柴火。她感覺到一股熱流正在從腳下涌上來,再過少時,就要將她的衣裙點燃!
她呼吸一滯,急忙望向那龍椅之上!
相隔很遠,面前又有火光阻擋,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見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形……
她想喊他,想喚姬禮。可隔了那么遠的距離,再加上先前服下的軟骨散,她根本喊不出聲音。
只能絕望地看著火舌蔓延,逐漸向自己腳下的衣裙襲來……
冷風與尖叫之聲乍起。
姬禮揚了揚眉,這才終于往祭臺之上望去。十二名少女雪白的衣裙在火光中翩翩起舞,宛若一只只蝴蝶。那一聲聲辱罵,似乎讓他受用極了,當他的目光掠過其中一人時,忽然一愣。
那、那人……
兀地一皺眉,竟叫他“騰”地一下站起身形,再度震驚地朝臺上望去。
姜、姜幼螢?!!
“皇上——”
眾人只見著,原本鎮定自若的皇帝突然像發了瘋一樣沖出去,不顧阻攔,慌慌張張地跑下九尺高臺。
他跑得極快,龍袍被風揚得飛舞,阿檀亦是一愣神,皇帝竟一人跑上那祭臺,朝熊熊烈火沖去!
“皇上當心!”
“皇上——”
周遭是一陣嘈雜的喧騰之聲,因是提前服下了軟骨散,加之煙火嗆鼻,姜幼螢有些頭暈目眩。
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正見著有人迎著火光朝自己飛撲而來。他的面上盡是不知所措,慌亂地讓人澆滅圣火。他的頭發跑散開,小玉冠摔在了地上,發帶亦迎風裂開。滿頭青絲在腦后紛亂飛舞——
“阿螢、阿螢?!”
有人砍掉她手腕上的繩子,少女身子一軟,直接倒在一軟懷中。
恍惚抬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萬分熟悉的面容。三年不見,他長開了許多,原本稚嫩清俊的眉目愈發成熟明艷。
他緊緊皺著眉,看著懷中少女,喘息。
一顆心,怦怦跳動地飛快!
姬禮傻站在原地,愣愣地將她抱著。眸底目色晃蕩,眼中盡是震驚與錯愕!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意識渙散之際,姜幼螢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緊緊抱住。他抱得極為用力,似乎生怕一個不留神她就溜走。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姬禮緊緊抱著她,同身后之人吩咐:“火滅了。”
隱忍著情緒:
“把她們都帶下去。”
……
姜幼螢是被煙霧嗆暈的。
醒來時,眼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她輕輕撐起上半身,立馬有宮女走上前,問她:“姑娘可是要喝水?”
她咳嗽幾聲,溫熱的茶水灌入喉嚨,這才覺得好受了些。
左右望了望,姜幼螢知曉,這是皇宮。
但這又不是鳳鸞居,更不是采秀宮。
身側站著叫不上來名字的小宮女,見她清醒了些,面上有些歡喜。
“姑娘,您終于醒了,您昏睡了整整三天呢!”
三天?
床榻之上,少女又微微彎身,撫著胸口。
這三天,她睡得很沉,卻又在恍惚之中,似乎聽見有人在耳邊嘆息。
“朕找不到你,朕要瘋了,朕只能用這種方法逼你出現。”
“你可知,再過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禮?”
“阿螢,若你真的再不出現,朕怕真要將自己毀了。”
……
睜眼之時,周遭卻空無一人。
身邊的宮女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汁,方欲喂藥,忽然有人跑進殿。周圍人稍稍一愣,只見一名少女飛撲過來,竟一下子跪在床邊。
“娘娘,娘娘!您可算回來了……”
定睛一看,來者正式是三年不見的綠衣。
故人重逢,姜幼螢有些恍惚。
綠衣伏在她膝頭,哭泣:“娘娘,您不知曉這三年宮里頭都發生了什么事。您離開后,皇上就讓人砍光了宮里頭所有的桃花樹……”
自她離去后,整整三年,皇宮里再未開過一朵桃花。
“還有皇上,也完全變了……”
綠衣哭泣著,聲音顫抖。姜幼螢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小姑娘的發頂。床上的女子輕輕動唇,似乎想安慰她些什么,忽然看見門口閃過一道人影。
一道明黃色的衣袍。
一顆心猛然一提,讓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待揉完眼時,門口的人影卻消失的毫無蹤跡。
許是她方轉醒,出現了幻覺罷。
姜幼螢低下頭,將綠衣的手抓緊了些,不知道為什么,心底里竟有些失落。
皇城多霧,昨日并未下雨,地上卻有些濕潤。肖德林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朝坤明宮走去。
方才皇上站在殿外,看了姜姑娘許久。
肖德林亦是站在這兒,陪了皇上許久。
聽見屋里的動靜,肖德林這才眉開眼笑,朝著姬禮一哈腰:
“皇上,娘娘醒了,這回您可安心了罷。”
原本是一句奉承之語,誰料,竟讓身前之人一甩衣袍。
明黃色的衣袖拂過水霧,姬禮面色冰冷。
“誰在乎她?”
肖德林一怔,立馬反應過來:“是是是,皇上心懷天下,不會被兒女私情所困。”
姬禮步子忽然頓下,睨了這太監一眼,忽然覺得有幾分被冒犯。
男子的面色變了變,嘴唇微動,卻是沒再說什么。肖德林跟條哈巴狗似的在他身后搖尾巴,這一主一仆,終于邁入坤明宮。
“皇上,那娘娘那邊的消息……”
姬禮一蹙眉,“哪個娘娘?”
肖德林一頓,慌忙改口:“姜、姜姑娘。姜姑娘那邊,若是有什么動靜……”
“不必告訴朕。”
他“啪”地一聲合上奏折,“朕有國家大事要忙,她的事,統統不必告訴朕。”
肖德林:……
唉,皇上這口是心非的性子,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且說姜幼螢這邊,在床上躺到了下午,身子恢復了些精神氣,四肢也能動彈了。在綠衣的提議下,她決定出去散散步。
三年了,眼見為實,她也想知道,皇宮這三年來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面前有兩條道兒,姜幼螢想了想,決定還是朝著坤明宮反方向的地方去。
穿過一條條宮道兒,豁然開朗的是一個小花園,她方欲往前邁半步,忽然看見園中的人群,下意識地往外撤。
花園中的人卻看見了姜幼螢。
“哎,你是何人,見到昭儀娘娘,竟還不跪拜?!”
尖利的一聲訓斥,讓姜幼螢轉過了步子。綠衣扶著她,壓低了聲音:
“娘娘,您麗宮后,梁貴妃與密昭儀沒了,大臣又往宮里塞了不少新人。面前的這兩位,是秀麗宮的燕昭儀與凌美人。”
看著面前二人,姜幼螢心下了然。
對方不知曉她的身份,看著她穿著打扮,恍然記起:
“喲,這不是前幾日,皇上從圣臺上抱下來的那位么?怎么,這還未封位份呢,就開始在宮里頭橫著走了?見著我們昭儀娘娘,竟還不行禮?日后可不更得無法無天了?!”
聽著這話,姜幼螢明白過來了,對方這是在給她一個下馬威。
即便先前如何風光,姜幼螢如今卻還沒有位份,更沒有什么身世。在這宮里頭,形同一個小小的秀女。
凌美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如此囂張地叫住她。
這其中的道理,綠衣一個奴婢也懂,于是揪了揪姜幼螢的袖子,又壓低聲:
“娘娘,我們繞道走罷。”
姜幼螢本就是與世無爭的性子,聞言,輕輕“嗯”了一聲,思量片刻,還是客客氣氣地朝二人一福。
誰料,那兩人卻不打算放過她。僅一抬手,立馬有小宮婢走上前來:
“沖撞了我們娘娘,豈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現如今,后宮里位份最高的是德妃,檀昭儀、燕昭儀次之。德妃不問世事,這后宮里頭,便是檀、燕二人平分秋色。
她們自然是頂過了后宮的半邊天。
眼前的路被人攔下,綠衣有些急了。她欲上前,同燕昭儀賠罪,步子方邁出,忽然被人攔下。
小宮女回過頭。
“不必理睬她。”
燕昭儀氣急敗壞。
這小丫頭,方被皇上抱進宮,竟敢視她為無物?
自己可是這后宮里當了三年的昭儀娘娘,何人曾這般對她放肆過?!
“大膽!”
一聲令下,對方已上前,“還不把她給本宮拿下!”
今日若不好好教訓她,日后還得了?
卻見身前女子面色淡然,平靜地丟下一句:“你們大可試試,對我動手。”
宮人一愣。
凌美人一愣。
燕昭儀亦是一愣。
眾人不禁思索起,這女子究竟是何來頭,莫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對啊,若是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被綁來做圣女……
眼底閃過一道精細的光,燕昭儀推開眾人,上前一步,來到那女子身前。
只見她眉目婉婉,雖是未著妝容,可其中姿色,仍是讓人艷羨不已。
燕昭儀心中微驚,真是好一個……禍國殃民。
她眸光清純干凈,可那眼尾,卻無端摻了幾分媚意。微微挑眉之際,似乎能將人的七魂六魄都勾了去。
如此妖媚……
短暫的失神后,燕昭儀重新睨向她。
因是有身份在臺面上擺著,她也有了許多底氣。冷冷掃了姜幼螢一眼,嗤笑一聲:
“怎么,你不怕本宮?”
“進宮三年,卻還無寵,我怕你做什么?”
少女一雙眼眸,正是明明如月,清澈干凈。
燕昭儀又一晃神,卻見對方徑直轉過身,聲音平淡:“綠衣,我們走罷。”
小宮女亦是從震愕之中回神,走了一道路,才敢戰戰兢兢地問她:
“娘娘,您這三年都不在,怎知道燕昭儀無寵的?”
如何知道?
姜幼螢抿了抿唇,被宮人仰望著,卻是一言不發。雖是春日,仍是冷意料峭。冰冷刺骨的風撲倒少女面上,一下子讓姜幼螢想起,自己剛進宮那日。
也是這般冰冷的風。
這陣風,居然吹了三年不止。
“你先退下罷,我想一個人走走。”
她忽然想去德妃那里,想去看看德妃,更想去看看柔臻。
綠衣同她說,自她離宮后,皇上就將柔臻重新調回了意華宮。德妃娘娘待柔臻很好,這三年,她過得平淡而安適。
至于德妃,也與其他娘娘一樣,三年無寵。
而這后宮,更是虛置了三年。
姜幼螢走在宮道上,地面潮濕,有些地方還結了冰,略有幾分滑腳。不知不覺,她走到了御花園,春池冰冷,寒風一吹,終于泛起些波瀾。
看著池面,她心中頗有些感觸。竟也沒看腳下的路,忽然,腳底板一滑——
整個人一下子失了力氣,直接朝池水砸去。
完了。
姜幼螢合上眼。
祭臺沒有要了她的命,這水池子,定能堪堪要了她半條命去。
一陣令人驚慌失措的失重感,她高高驚呼了一聲,就在即將跌入水池的前一瞬,手腕上忽然一道力。
眼前猛然一黑,整個身形已被拉入懷中。
她錯愕,惶惶然抬起眼。只見來者輪廓分明的下頜,片刻,他垂下眼。
姬禮。
是……她的姬禮。
眸光忽然一亂,姜幼螢下意識地往后退,可他身上清冽的香氣陣陣傳來,一下子將少女整個身形裹挾。
他的力道極大,根本不容她掙脫。面頰蹭在龍袍之上,男子烏黑的發梢落下來。
他變了許多。
力道愈發大,輪廓愈發堅毅,懷抱愈發堅實,還有那眼眸……
愈發清冷幽深。
過去的姬禮,是眸光明澈干凈的少年郎君。會看著她笑,會紅著耳朵,會垂下袖子,將她的小手握入掌心。
而如今,他面龐堅毅,眼底只剩下一道清冷寒冽的光。
他的懷抱,更變得十分緊實。
驚慌過去,姜幼螢站在原地,任由他抱著,一雙眼怔怔地望著他。
他的力道好大呀,攥得她手腕好痛。
溫熱的呼吸聲垂下,時隔三年后,終于聽到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也變了,較之前,變得有些低沉也有些啞。
姬禮微微皺著眉頭,看她:
“都這么大個人,還笨手笨腳的。”
言罷,他輕咳一聲,又轉過頭去。
“姜幼螢,你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言下之意:三年了,還是個要朕天天尾隨保護的小廢物(嘆息)
這么多年過去了,姬崽還是當初那個口是心非的別扭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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