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四季如春,可榛真顫得就像睡在冰里。
謝凜站在床邊,皺眉看了兩秒,開終端傳了負責榛真的莊園醫生。
謝家莊園占地極廣,時速兩千公里的飛行車,醫生趕過來也花了十來分鐘。這時榛真臉色已經白得嚇人,而蕭先生與謝凜,面色一個比一個沉冷。
醫生怵得手抖,穩穩神,用儀器反復檢查后,神色復雜地說:“是急性胃炎。”
站著的兩位都沉默了。
人族自從步入星際殖民時代,在嚴格的基因篩查優勝劣汰制度下,體能有了極大提升,像‘急性胃炎’這種微乎其微的小病,紅河星系已經很難看到了。常年為榛真體檢的醫生也疑惑,這種低等基因,是如何傳下來、又通過篩檢的呢?
謝凜極輕地扯了扯嘴角,不帶惡意的嘲笑,笑這位小朋友的嬌貴。
他不動聲色地問:“嚴重嗎?”
“應該還好。”
醫生斟酌地配了適用藥劑,給榛真輸下半管。
藥物作用很快,榛真斷斷續續的呼吸逐漸舒緩起來。
蕭管家提起的心總算放了下去。
醫生順便用探針給榛真做了全面檢查,數據出來,他對比之前的一看,頓時深深皺眉,“怎么會這樣?”
蕭管家忙問:“有什么問題嗎?”
醫生說榛真身體差了很多,各項健康指標都不好,應該是最近飲食很不正常,營養攝入極少,隨時會有暈倒的可能。蕭管家肅著臉說小少爺晚上的確不小心摔了一跤。醫生點點頭,又說這急性胃炎就是因為飲食長期不規律,晚上一下吃多吃快,就出毛病了。
管家聽完便有些自責。
謝凜想到謝石星那句話,冷著臉,淡淡作了點評:“任性。”
榛真側躺在床上,意識已經清醒多了,一抬眼,正好與謝凜對上,也聽到了那兩字。他臉色還白著,難受得只覺得委屈,眼眶一紅,難得大膽、氣呼呼地瞪了謝凜一眼,翻過身,不想看他似的,背對著謝凜。
謝凜:“……”
蕭管家看了好笑,又憐惜,說:“是我不該讓小少爺吃那么多。”
醫生交代完一些事,蕭管家送他出門,屋里只剩下謝凜。畢竟是自己心血來潮撿回家的小孩,他想了想,把阿瑞斯放了出來。阿瑞斯輕盈一躍,跳到床對面,優雅地蹲坐下,一雙圓眼睛注視著榛真,像它的主人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的眼色。
榛真怔住。
白獅臉上鬃毛濃密又柔順,輕輕晃著,漂亮得像流動的月光。榛真腦中閃過模糊的念頭,覺得這幕有些奇怪的熟悉。他聽到謝凜離開的腳步,門關上了,但白獅卻毫不在意,依舊蹲在床頭慢悠悠地搖著尾巴。
榛真試探地朝白獅伸出手指。
白獅一動不動。
清瘦白皙的手指又收了回來。
伴獸雖然是獨立的個體,但與主人時刻保持著精神聯系,他摸白獅,謝凜也會知道。
榛真有些糾結地咬了下唇,眨眨眼,忽而朝白獅笑了笑,很乖很軟的一個笑。白獅搖晃的尾巴立刻一僵,不過它很快又故作平靜地甩了甩。
“我睡了。”
榛真輕聲說,困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在朦朧的睡意里,察覺到白獅好像待了很久。不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枕邊放了一套新衣服。榛真昨晚出了不少汗,有些黏膩,先洗了個澡,才換好衣服下樓。
蕭管家在樓梯口等著。
“已經為您備好了早餐,小少爺這邊請。”
“……”
榛真在心里嘆氣,認命地跟去了餐廳。
遵照醫囑,蕭管家準備的清粥小菜,榛真一開始松了口氣,白粥總不至于很難喝,但當嘗到粥里的醋味后,他就只想哭了。
榛真沒看見謝凜,忍不住問:“小叔叔吃過早餐了嗎?”
蕭管家當然不會說主人一回首都星,三餐都是在tr餐廳解決的,他表情嚴肅地回道:“少爺有事處理,已經獨自先用過了。”
“哦。”
榛真只好屏著呼吸繼續吃這頓難言的早餐。
中途蕭管家告訴他謝凜又為他多請了三天病假。
榛真愣了一下,想到那幫同學肯定又要嘲笑他了,舀粥的手就有些心不在焉。
飯后,蕭管家問他是否要去謝石星家取個人物品,榛真沉默了一會兒,說想明天去拿。今天謝石星還有假,說不定在家。他不想看見謝石星。從昨晚他離開到現在,謝石星一直沒有聯系他,榛真想著想著,鼻子就又有些發酸。
他不是會長時間沉浸在消極情緒里的人,是謝石星這次太過分了。
他又想,算了,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錯位的緣分,以后就不要再強求了。
榛真打開終端,像是舉行一項儀式,認真地將謝石星的對話置頂與特別提醒全部取消。
這一整天榛真都沒有見到謝凜,只在晚上半夢半醒間,恍惚看見白獅似乎又跑進他房里了。伴獸不能離主人太遠,他已經知道謝凜就住在他隔壁,心里便會閃過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次日一早,榛真收到了妮娜的消息。
「老師說你請病假了t-t別難過!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永遠都會是你的好朋友!」
榛真忍不住笑,回:「謝謝,我已經好多了」
「那今天系里開動員大會,星網上也會有,你要不要來?我上星網陪你~」
榛真沒收到消息,疑惑:「什么動員大會?」
「就是副助系的配對大賽,以前只有四年級生才參加,今年連一年級生都被要求去了,而且這次的主艦不僅僅是我們學校的指揮系學生,很多外校主艦以及非院校主艦也被允許參賽了,很多人說是因為戰事越來越激烈,聯盟建議各大帝國所有戰斗人員、軍校生等,都提前做好戰斗準備,力圖做到最優配對。」
「榛真,我恐怕沒有時間轉指揮系,讓你當我副助了t-t」
榛真雖然很感動,但還是要拒絕:「你不用管我,我還有些累,就不去看動員大會了」
「好的!那你好好休息~」
榛真其實連學也不想去上了。
那些同學說得沒錯,他沒有伴獸,上主艦當擺設嗎?他這一年從不敢偷懶,經常在虛擬主艦一呆就是一天,分析星圖、背數據、鍛煉思考與反應力,但最后謝石星一次都沒有帶他進入過中控室。
而其他有指定主艦的副助,課外從來都是和主艦一起訓練的。
謝石星都不相信他的能力,就更不能指望陌生人會選他了。
至于鳳歸的話,榛真只當是副校長突發善心替他解圍的說辭,都沒放在心上。
他已經向紅河旅團提交了報名資料。
榛真感激謝凜的援手,卻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對方的收養,謝凜不欠他,他也沒有什么能給謝凜的,每多吃一頓飯,他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等他找到了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他就打算從謝凜家搬出去。
榛真曲起膝蓋抱著發了會兒呆,便打起精神起床下樓。
新的一天,依舊是從見不到謝凜與難吃的早餐開始。
上午蕭管家陪他去謝家取了東西,別墅里只有鐘女士,她似乎有些怕蕭先生,低眉斂目的,沒有多話。
榛真東西本就不多,蕭先生又說舊衣服可以不拿,他很快就收拾完了,智能管家幫著送上了車。
出來路過花房時,透過玻璃,他看到花架上又沒了那盆草莓。
可能是死了,被鐘女士不耐煩地丟了吧。
而榛真已不再為它感到心痛了。
他帶走了他的小飛行車,那是他一兩歲的時候謝母給他買的,陪了他很多年,以后也經常要用。調動車子時,他沒忘記把謝石星的權限刪除。
徹底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回去路上,榛真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下來。
蕭管家內心團團轉,面上依舊肅穆,給主人連發消息:「少爺」
「少爺」
「少爺」
「怎么了」
「小少爺好像不開心了」
「……你可以給他講笑話」
蕭管家關了通訊,審慎地認為需要先確認一下,他以自以為很關懷的語氣問道:“小少爺,您是不高興了嗎?”
老管家一臉嚴苛,仿佛是在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趟陪你出門服務不到位’,榛真連忙搖頭,說沒有,看蕭先生微微皺眉,像是不信,他只好勉強露出一個微笑:“真的沒有。”
他感覺得出蕭先生沒有惡意,但對方太一板一眼的,打起交道來難免令人緊張。
導致他都不敢對著蕭先生準備的飯菜說不,也不敢對蕭先生說放著我來。
不過在繼續吃過兩頓難以下咽的午晚飯后,榛真覺得做人還是需要勇敢一點,于是次日天還沒亮的大清早,他輕手輕腳摸進了一樓廚房,開始做早餐。
比起tr常用的西餐菜單,榛真更擅長也更喜歡中餐。
謝凜家的冷鮮庫很大,天然食材也極其優裕,基因等級越高,精神體對天然食物的需求就越大,聽說帝國每個月都會給高等軍官提供食材福利待遇,這一看,謝凜也實在是太富有了。
榛真羨慕得直咽口水。
不過他非常克制地只拿了些天然谷物面粉和一根小蔥,決定做他愛吃的蔥油涼面。
榛真動作熟練,有條不紊地搟面、揉面、熬蔥油,等面煮熟智能冷處理后,熱油一潑,鮮香四溢,榛真舔著唇端起想去桌上吃,一轉身發現謝凜就站在不遠處的門口,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嚇了一跳,差點把盤子摔了。
榛真驚魂未定地打招呼:“小、小叔叔。”
謝凜穿著白色襯衫,袖子卷到手肘處,露在外邊的兩條小臂肌肉緊實有力,看著比他小腿還粗,他襯衫前襟濕了一片,像是剛體能訓練完,沒來得及換衣服。平時謝凜總是莊重嚴謹的正裝,疏離冷淡又禁欲,現在雖然眉眼依舊漠然,但看著總覺得多了些什么。
榛真視線往旁邊飛,莫名不好意思,見謝凜目光落在他手上,就舉了舉,尷尬客氣地問:“我做了面條,您要不要吃?”
謝凜其實也是剛來。
他從地下訓練場上到走廊,聞到了不像是蕭先生能做出來的香味,好奇尋過來,不過多看了兩眼,就被榛真撞上了。少年獻寶一樣呈上食物,眼神有些躲閃,像是擔心被拒絕似的。于是本打算離開的他,就點了下頭,走進廚房,抽出椅子在外間桌邊坐下了。
榛真沒想到謝凜真應了。
他迷糊地將盤子輕輕放在謝凜面前,拿了筷子,又倒了杯水,還疊了方干凈帕子放在一邊。他習慣這么照顧謝石星,一套動作自然得很,謝凜抬眼看了他兩次,他都沒有注意。
榛真轉回流理臺裝作收拾,眼神卻偷偷往謝凜那兒飄。
謝凜只當沒察覺,慢條斯理挑了一筷子入口,嘗到味道,便驀然一怔。阿瑞斯也不在意風度了,直接在腦域里愉悅地打了好幾個滾。
榛真看謝凜只動了一下就停了手,心里頓時七上八下。
正納悶著,謝凜忽然看了過來,凝視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認真打量的意味。
榛真被看得有些慌,訥訥地問:“不好吃嗎?”
“不是。”謝凜還看著他,并不吝嗇對意外之得的稱贊,“很好吃。”
“阿瑞斯也很喜歡。”
“啊。”榛真傻眼,接著就很無措,臉一下紅了。在去tr打工之前,他只給謝石星做過吃的,謝石星每次都只說還行,李主廚也經常說還行,他還是第一次面對面被人夸很好。
這些年都沒怎么被肯定過的榛真,心突然就砰砰地、十分開心地跳快了。
謝凜覺得少年羞得都快難受了,就收回視線,迅速而不失禮儀地用完了本就沒多少的早餐,略一頷首,起身出去了。
智能ai收拾完餐桌,榛真才回過神,無意看到時間,頓時又“啊”了一聲,趕緊去冷鮮庫再拿了材料出來,一出來就與管家碰了個正著。
蕭先生詫異地看來:“小少爺您這是?”
榛真呆呆地說出昨晚想好的理由,“我早上起早了,有些餓,就不想麻煩您,我以前也都是自己做飯的……”
“請讓我來。”蕭先生盡職地拿過他手里的食材,說:“您去餐廳先坐會兒,我馬上就好。”
榛真真是欲哭無淚了。
總之,又是沒能拿回主廚權利的一天。
因為蕭先生一直唯恐服務不周地守著,榛真本來想趁放假去tr餐廳多打點工也沒法去,他想了又想,厚著臉聯系了李主廚,先說抱歉,再請他幫忙問問先生是否還需要私廚。
李主廚倒是什么都沒問,說他去問下經理,半天后才回:「先生說發生了點意外,需要過段時間再考慮」
又安慰他:「先生也沒說死不要,你安心等等吧」
榛真有些失望,忙道謝,說自己大概后天就能繼續去兼職了,李主廚說好。
到晚上,榛真貼在門口聽外邊的動靜,聽到蕭先生送謝凜進臥室,離開,又默默等了幾分鐘,磨磨蹭蹭地出門,深呼吸了幾次,食指彎曲輕輕叩了叩謝凜的房門。
因為緊張,他都沒發現他幾乎只是挨了挨,連聲音都沒叩出來。
并且榛真很快就想放棄了,他往后挪了挪腳跟,打算當做無事發生的回屋,謝凜卻突然開了門,像是知道門外是他,低下頭,用算得上是溫和的語氣問:“有事嗎。”
于是榛真就有了勇氣,放軟了聲音,請求似的說:“您明天還想吃早餐嗎?”
謝凜停頓少時,仿佛是輕笑了一下,但因為很淡,難以察覺,所以榛真只看到謝凜點頭,說:“早上六點準時到。”接著抬手點了下終端,又輕又快地在他手腕上一碰,說:“以后有事可以線上找我,不用等。”
榛真回了臥室才通過謝凜的申請,心再一次砰砰地、十分開心地跳了起來。
躺床上后,他戴好芯片進入他的小家,取了張電子紙,拿筆畫了很久,等實在困了才一把塞在枕頭下,不忘定好五點半的鬧鐘,很快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是和謝凜一起吃,榛真第二天做早餐拿食材時就大方了些,想著謝凜的用餐習慣應該和首都星貴族差不多,便準備了西式的雞肉乳蛋餅和奶香焗馬鈴薯,再熱了兩杯奶。他手腳很快,正好在六點做完。
謝凜也準時進了廚房。
他沒提去餐廳吃,榛真就和他在廚房的小餐桌對坐用餐。
兩人默默吃著,氣氛有些安靜,但榛真奇怪的不覺得尷尬,只是謝凜用完后,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小時候吃的比現在多。”
榛真疑惑地眨了眨眼,謝凜卻不準備解釋,隨意點了下頭,起身離開了。
他不知道謝凜這話是想表達什么,是讓他多吃一些嗎?還有,他怎么不記得小時候有在謝凜面前吃過飯?榛真雖然迷惑,但還是很快地吃完了自己的——趕在蕭先生進廚房之前。
對于他自行解決了早餐一事,管家果然感到十分失責似的對他說抱歉,榛真心虛地連連說沒關系,腦子里卻已經在擬定明天的菜單了。
這是病假的最后一天,即使很不情愿,第二天同謝凜吃過早餐后,榛真只能坐小飛行車去了學校。
他從停車場出來,就已經有很多學生在看著他了。
“那個就是榛真?”
“原來他長這樣啊,還真是挺漂亮的。”
星際時代侵犯個人肖像隱私權是重罪,所以榛真即使被無數學生八卦過,但知道他長什么樣的人卻不多,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像是有人守著他來,介紹給別人認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