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魔女大人,我深深地仰慕著您……”
蘭斯洛特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后幾乎是想要把自己的劍和盾都扔下,然后捂住臉拔腿就跑。他并不是一個對女士舉止輕浮的人,說起來,他在過去二十六年間都沒有任何應對一名可能與自己相戀的女性的經驗。
可是那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蘭斯洛特在心里懺悔自己的墮落,然后有記起之前老祭祀說過的“用愛去傷害一個人”。對,也許只是因為受老祭祀的影響太深了,他急切地想要解決掉眼前的麻煩,所以才會莫名其妙地用這種話來冒犯一位危險的女性。
是他的錯,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心懷惡念。
蘭斯洛特不斷地懺悔,與此同時,貝洛那邊卻沒有一點反應。
她飛快地將窗簾合得嚴嚴實實,脊背緊緊貼著墻壁。她在思考,如果這座法師塔有了一個男主人會怎么樣。
貝洛家族已經單傳很久了,每一代貝洛巫師都只會在自己必須有一名繼承者的時候才想起結合的事情。到了貝洛的母親這一代,男女之間的結合都已經被省略了,她用魔物制造血裔,提煉生命元素化合出子嗣。她所做的一切都違背常倫,邪惡扭曲。
貝洛在考慮要不要接受這個圣殿騎士大人,她不需要他繁衍后裔,這么蠢的人不配把自己的血融進貝洛家。
可是她需要有人幫她做點別的事情。
如果法師塔有一位男主人,那么地下那些半魔人就不用呆在糞臭味里了,她飼養的妖精也能重新住進擬態棚屋。還有那些精密而沉重的煉金器具,貝洛早就想把它們搬動一下了,可是她不能讓半魔人碰這些脆弱的玻璃器皿。他還能離開法師塔,去遙遠的地方為自己帶來新鮮的實驗材料,在這點上半魔人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請進來吧。”
蘭斯洛特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安地碰了碰自己腰間的長劍:“您說什么?”
貝洛打開了法師塔的大門:“請進來,我的仰慕者。”
蘭斯洛特瞬間就被掛上了“魔女仰慕者”的糟糕稱號,他感覺自己的腿不受控制,一步步走向那個黑洞洞的塔樓。
“……您這是……接受我了?”蘭斯洛特覺得事情的發展已經不可預料了。
貝洛拎起裙擺朝他行禮,她的動作看上去有些生澀:“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追求,騎士大人。”
但凡人生中第一次都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的,蘭斯洛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是他甚至不敢去思考萬一魔女的這個“第一次”被他搞砸了怎么辦。
他按著胸口的騎士勛章朝貝洛行禮,將身子弓到九十度以下才能握住她的手,他親吻了貝洛蒼白的手背,然后道:“我的榮幸。”
他發現自己背在身后那只手已經開始冒汗了,法師塔里一點都不熱,可是他感覺他的鎧甲就跟蒸籠一樣。
“您想要一個怎樣的孩子?我覺得獅鷲寶寶不錯,它們比妖精要好養活些,飛行能力也很強。”
貝洛認真地思考著自己和騎士大人以后的事情。
蘭斯洛特簡直目瞪口呆:“您在說什么?”
“我說我們的孩子。”貝洛朝他燦爛地笑起來,“不需要您生,我可以從魔物身上提煉生命元素。你可以選擇獅鷲的翅膀,妖精的面孔,人類的智慧。我會盡力去做好的。”
蘭斯洛特心想這家伙一定是行走人世的魔鬼。
可是他作為神明的使徒居然跟一個魔鬼相處得如此融洽!
神啊,原諒他吧。
5、
“哦天哪,你居然聽他們的話乖乖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貝洛一邊給自己種的星目草除蟲一邊對肅立的蘭斯洛特說道,“那明明就是黨派之爭!你和那位老祭祀都是學院派,但是現在教廷是由自由派當權的,你們混不下去是理所應當。”
貝洛已經把那件用精靈脛骨作為裙撐的衣服換了下來,她穿著寬大的法師袍,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陰森。今天晚上她的主要任務是給星目草除蟲,順便將它們一直到月眼花上,根據她的說法,每移植一百株大概會有一株成功。
蘭斯洛特在花棚里根本站不住腳,到處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的珍貴魔導材料,他的鐵靴瞬間就能毀掉貝洛大半年的成果。他踮著腳,緊貼墻站:“我們都忠于神明,這點是不會變的。”
“人都會變。”貝洛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今天上午在實驗室里發生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什么影響。
蘭斯洛特細細地觀察著她,她上午是紅著眼眶跑出去的,可是現在看起來一切正常。這讓蘭斯洛特松了口氣,他也不在乎貝洛跟他說些什么了。
貝洛一邊除草一邊對蘭斯洛特道:“你不用回去了,就呆在我的法師塔吧。教廷里根本沒有神,我一直懷疑神就是因為受不了教廷才跑回天國的。”
“請不要這么說。”蘭斯洛特的聲音比平時略高,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這么朝一位女士說話。
他窘迫地低著頭,把腳踮得更高了:“抱歉,我只是不能忍受有人玷污神圣教廷。”
“我能理解,信徒都是這樣。”貝洛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她點點頭,“有信仰是好事,真的。可是因為信仰不同而隨意抹殺就不是好事了。你覺得信仰元素力量的法師們是異端嗎?比如說我?”
這個問題蘭斯洛特沒法回答,他原本是受命清剿異端而來的,這個異端顯然就是指貝洛。
“好吧,在你眼里我就是異端。”貝洛咔嚓一聲把一株完整的星目草剪壞了,她有些低落地說道,“可是沒有哪個法師覺得神圣教廷是異端,我們最多覺得圣殿騎士有些蠢……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像很有道理……
蘭斯洛特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把自己嚇壞了,他用力搖了搖頭,不能受到任何蠱惑,他必須全身心地忠于神明。
“晚上一起睡嗎?”貝洛擦了擦汗,直起身子對騎士大人說道。
蘭斯洛特被嚇了一跳:“抱歉,我不能……”
貝洛抬頭看著他,目光里是純然地疑惑,蘭斯洛特在這樣的注視下努力了好幾次也沒能把話說完整。
“好、好的。”
蘭斯洛特的耳朵紅了,他想那孩子大概還不知道留宿一名成年男子的具體含義。而如果僅僅是守在她臥室門口,那么他應該能做到。身為神明的侍奉者,圣殿騎士必須保持堅貞,他們從生到死都是……處男。
6、
事實證明騎士大人想錯了。
“如果不脫掉鎧甲的話,你就只能跟地下的半魔人一起睡了。”貝洛不耐煩地拍了拍旁邊的枕頭,兩人已經僵持太久,她看上去確實很困了。
蘭斯洛特將眼神放在燈罩上,盡可能專心致志地數著那上面有多少個亮片。
貝洛換了件睡裙,白色的,看上去有些舊了。她穿著這種幼稚的款式顯得年齡格外小,蘭斯洛特心里正在源源不斷地生出罪惡感,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個活了一千歲的老妖婆,根本沒有什么誘拐少女之類的事情。
“騎士大人?”貝洛斜靠在床上,和這個倔強的圣殿騎士僵持著。
“并不是所有追求者都要到床上來的……”蘭斯洛特梗著脖子,耳根泛紅。
“快點!”貝洛顯然聽不進去他在講什么。
蘭斯洛特一口氣說道:“抱歉,我不能跟您一張床。”
“快點上來。”貝洛打了個呵欠,看上去是困極了,“我又不吃人。”
不不不,傳言中你是吃人的!
蘭斯洛特張了張嘴,但立馬又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真的不行……”
“上來。”
“我很抱歉。”
“快點,我冷死了。”
“不行……”
兩人這么僵持了大半夜,不知過了多久,貝洛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她睡著了。
蘭斯洛特總算松了口氣,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就聽見貝洛迷迷糊糊的話語聲。
“輕一點……”
蘭斯洛特苦苦支撐的大半夜的嚴肅臉終于紅透了,他回過頭來看貝洛,原以為她在做什么奇怪的夢,可是看表情是不是。
貝洛看上去很痛苦。
“輕一點。”
她的聲音模糊而嘶啞。
蘭斯洛特走到她的床前,輕輕拍了拍她,可是貝洛沒有從夢魘中醒過來。他將十字架掏出來,蹲在貝洛的床前唱起安魂曲。蘭斯洛特的聲音并不怎么好聽,就連唱了二十多年的圣歌也只能勉強說是沒走調。可是他很溫柔,很虔誠,那是連神明聽了都會感動的歌聲。
“別……疼……”
貝洛一直在叫,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徹底安靜下來。
蘭斯洛特索性坐在了地上,輕輕地牽起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安魂曲的聲音一直未曾停過。
“別殺我。”貝洛突然小聲說道。
蘭斯洛特唱錯了一個音。
“如果真的必須殺我,請務必……溫柔一點。”
蘭斯洛特的歌聲停下了。
這句話長而清晰,根本不像是夢話。
“好的,我明白了。”
神明的劍在魔女床前許下這樣的諾言。
6、
全世界的人都想要殺死貝洛。
一年又一年,勇者們的尸骨堆砌在貝洛的法師塔下。
后來,一位自稱深愛著她的圣殿騎士踏著這些骸骨走進了她的高塔。
……
……
然后?
沒有然后了。
那位進入塔內的騎士再也沒有出來過,誰也不知道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