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五年。

皇太子蕭琽依慣例去九重浮屠塔祭拜皇祖母, 一同前行的還有被他那父皇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寶貝阿爹。

說實(shí)話。

他不如自己去拜。

但是阿爹極少出門，非去不可。還說太子年紀(jì)小，出門沒人陪著可不行, 那是為人父母的責(zé)任。

一套一套的。

看來是非出宮不可了。

果不其然, 父皇私下召見了他, 囑咐他把阿爹的東西一樣一樣帶好。喜歡的金絲熏香爐里要放滿沉木檀香, 精致的吃食分三層, 兩層甜的一層咸的, 趁手的暖手襖包要給他系在腰間, 不然他一下轎攆可能就落在上頭忘拿了……

他站在那聽了將近半個時辰。

比說祭祀禮儀還久。

“都記住了嗎。”父皇端著一盞茶問, “對了，你外祖父過幾天進(jìn)京，記得要把騎射練好，他要考的。”

“記住了。”

蕭琽面無表情跟著阿爹坐上轎攆出了宮城。

馬車搖搖緩緩, 果然沒一會兒, 阿爹又頭暈了。

半路上不得不停下來，整隊人連車帶馬都停在宮門口等著他，把這口氣歇過來。

“阿爹, 這才剛出宮門。我看你好像不舒服，要不——”

蕭琽試探，“您就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 你小小年紀(jì), 一人去主持祭祀，我可不放心。”皇后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兒子。

到了附近落轎, 果然阿爹一起身就忘了拿那暖手的襖包，蕭琽看著那墜在腰間的錦布一晃一晃，抬腳跟著那人下了馬車, 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頭。

然后就看到他先去小街上買了些吃的，果不其然又是甜膩膩的一摞。

蕭琽不喜歡吃甜的。

但是阿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吃了幾塊甜糕就能樂上天了一樣。

“阿琽吃不吃這個。”皇后吃了大半包桂花糕，又打開食盒，蕭琽看了一眼，表示沒有興趣。

“阿爹，少吃點(diǎn)。”

蕭琽梗著喉嚨，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回頭你又牙疼。”

“沒事，疼了再去藥房里拿藥，治一治就好了。”

“……”

這頭，余洛也正納悶。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天天都是一副冷冰冰陰沉沉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天天都生氣呢。

都說生個孩子是來討債的，大概也就是這么個道理了。

懷他的時候倒是覺得他乖得很，當(dāng)時周圍人都說，生出來一定和娘娘一樣是個可人的小乖寶，是陛下的的小棉襖。

怎么生出來是這樣的。

阿洛有點(diǎn)失望，一連吃了好幾塊糖糕，蕭琽默默地給他倒了杯水，剛推過去，余洛剛好就噎著了，“嗚……”

喝了幾口水咽下，又有恢復(fù)了一些體力，“好了，休息夠了。阿琽我們不能偷懶，現(xiàn)在繼續(xù)往上爬吧！”

蕭琽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默默吞下心里的話。

只有你在休息好嗎。

“阿爹，要不你在這一層等我，我去祭拜過后再下來尋你。”

蕭琽把另一重食盒也打開，香碰碰的糯米糕令人垂涎欲滴，試探性地看著皇后。

可是阿爹拒絕了他。

“阿琽，你還小。我怎么能放心你一個人上那么高的塔呢。這是你第一次單獨(dú)祭拜，有很多規(guī)矩怕你記不住。你別擔(dān)心，我陪你上去，阿爹我祭拜過很多次了。”

“……”

蕭琽無聲地跟在余洛后面，又爬了許久，終于爬到了最高層。

“這個，放這里，然后這個……”余洛撓了撓頭，忽然有點(diǎn)記混了，又重新擺放了一下祭奠用的四個不同雕花的青銅酒樽的順序。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怎么對應(yīng)的東南西北來著。

好像反了。

蕭琽等著余洛擺弄好一會，才伸手把酒盞的位置調(diào)換挪動到正確方位，叫人趕快擺到祭祀臺面上去，別讓皇后一會兒再弄亂了。

叮鈴叮鈴。

余洛又聽到外頭懸掛的銅鈴的聲音。

他還記得六年前和林寂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就是被這精妙的銅鈴聲吸引，那聲音清脆悅耳可真是好聽。

不能只在余府門口掛兩個。

宮里也得掛。

他生阿琽的時候又長高了兩寸，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夠得到那銅鈴了。

蕭琽這里還在將祭祀用品一樣一樣規(guī)整拜訪，督看著宮人們的動作，一個不留神再一回頭，才看到余洛踩著那欄桿夠那銅鈴去了。

忽然間嚇得臉色發(fā)白，“快將他拽下來！”

年僅五歲的太子看著像個小奶團(tuán)子，這么一喝，倒是真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跟隨來的侍從趕忙上去扶穩(wěn)皇后，將他從危險的欄桿旁帶回了里頭，蕭琽的臉色難看極了，看著他手心的銅鈴，“你要這個，自可以教旁人替你去取，非得去攀那欄桿作什么！”

小小年紀(jì)。

說起話來氣勢凜然，倒是讓余洛愣在當(dāng)場。

你聲音那么大作什么！

他記得當(dāng)年系統(tǒng)說過，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正派，是新主角。

怎么越養(yǎng)越兇。

跟他爹一點(diǎn)都不像。

余洛揣著鈴鐺，看著自家孩子那和林寂七八分像的臉，覺得這孩子真是難養(yǎng)——根本不像肚子里時候那么乖。

忽然瞥見祭祀臺上擺的酒樽位置，也顧不上手中的銅鈴，一下就把西南兩方位調(diào)轉(zhuǎn)了一下，說，“這個放錯了，應(yīng)該是這樣的。”

皇后說錯了，那就是錯了。

這是跟在皇后身邊服侍多年的侍從們得出的結(jié)論。

所以根本沒人出言糾正。

蕭琽：“……”

見這都擺到明面上了，不戳破也不行了。

不然這祭祀沒法子弄。

他深吸一口氣，搬來小矮凳子踩上去，親自把酒樽位置又調(diào)轉(zhuǎn)過來，“這，樣，才，是，對，的。”

“怎么可能，我想得起來，我上次就是這么擺的，你父皇說我擺對了。”

還夸我聰明來著。

蕭琽繼續(xù)無情地戳破，“他后來又?jǐn)[回去了！你什么時候記得住這七宿四象的順序了，南方才是朱雀，這兒！阿爹，你如果分不清，以后就不要再去碰這些，是對先人大不敬的。”

說完了，蕭琽提阿爹再重新跪拜了一次皇祖母的排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半分不逾越。

啊，是這樣嗎。

余洛受到了一定的沖擊。

過了一會兒才喃喃，不敢置信一般，“怎么可能……”

蕭琽無言。

看著余洛悶了一會兒，退讓半步，太子說，“那你再擺一次，我教你怎么樣才是對的。”

余洛卻氣呼呼了起來，“不擺了。”

“……”

到，底，誰，五，歲，啊！

蕭琽僵持了一會兒，教人先去把祭祀臺收拾好。

余洛也一個人在旁邊坐著，像是有點(diǎn)生氣的樣子。

“殿下去哄哄娘娘吧。”跟來的侍從勸了勸太子，“娘娘很好哄的。”

他記錯了四象，擺錯了銅酒樽，為什么要來勸我啊！

荒唐。

蕭琽小小年紀(jì)承受了他不應(yīng)該承受的壓力，這次也僵著，沒有服軟。直到回到了宮里復(fù)命的時候，他父皇聽了祭祀途中的一些小變故，提前在皇后的宮殿里等著二人。

“怎么回事。”父皇剛剛和群臣議事了兩三個時辰，卻看不出什么疲憊的樣子。

小小的蕭琽不過出了趟門。

卻好像快累死了。

阿爹看到父皇，那眼睛就眨了眨，藏著的事兒欲蓋彌彰，“沒什么，就是阿琽脾氣不好。”

我脾氣不好。

五歲的蕭琽想解釋一下酒樽的事情，父皇一個眼神掃過來，意味深長。

他當(dāng)場就選擇了閉嘴。

“阿琽脾氣是不太好。”

皇帝順從地應(yīng)著，帶著皇后去了內(nèi)殿，聲音漸漸遠(yuǎn)去，“他年紀(jì)小，以后大了就好了。”

余洛有點(diǎn)憂愁。

他懷著阿琽的時候說過，會給林哥哥生一個優(yōu)秀的太子，系統(tǒng)當(dāng)初也明明跟自己說的很清楚，他懷的就是個正派，而且是個氣運(yùn)很強(qiáng)的新主角。

可是看著面前溫文爾雅的林哥哥，又想著今天冷冰冰的兒子，心里頭再一次迷茫了——

你倆到底誰主角，誰反派啊。

匪夷所思。

系統(tǒng)判定有誤吧。

不過想想，阿琽年紀(jì)的確是小，才五歲半。小孩子嘛，脾氣差任性而且不懂事，那都是正常的。

很快余洛那一點(diǎn)不開心又在順毛里消散了。

甚至晚上親自去給兒子包起了他最喜歡吃的餃子。

阿爹都準(zhǔn)備給自己做餃子了，還是親自剁的餡兒，太子白天里那一點(diǎn)不滿很快沒了，捧著書跑到小廚房去準(zhǔn)備聽父皇的哄哄阿爹。

“阿爹，今天白天是我太急了。”

“哦……”

“南朱雀西白虎，阿爹這兩個方位每次都是記反的，下次一定要記住了。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

蕭琽話哽在喉頭。

眼睜睜看著余洛往肉餡里果斷加了三勺白花花的玩意。

“阿爹，那是糖。”

“啊，是糖嗎。”

余洛慌張不已，看著這一盆剁了一個時辰的肉餡發(fā)怔。

太子有氣無力地說，“糖較為粗糲，鹽更為精細(xì)。阿爹，為什么這兩樣你都分不清……實(shí)在分不清，你為什么不先嘗一下呢。”

話音未落，竟真看到皇后抬手去捏了那一團(tuán)沾著糖的生肉往嘴里放，蕭琽一下跳起來摁著他的手，“阿爹，這是沒煮過的！”

“不是你說要嘗一下嗎。”

蕭琽指著糖盅，“阿爹，嘗這里的，不可以嗎。非得嘗加進(jìn)肉里的嗎。”

余洛沮喪了。

嘗過以后，他發(fā)現(xiàn)阿琽說得對，那是糖，不是鹽。

剁了一個時辰的肉餡，都浪費(fèi)了。

看到阿爹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發(fā)紅，蕭琽也不知該如何辦，正在這時父皇正好來宮中，剛一腳踏進(jìn)小廚房就聽到阿洛十分難過地說，“我是不是做什么都做不好……”

“我只是想給你做一碗餃子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放成糖了……”

林寂將阿洛從小廚房的灶臺上抱下來，聞了聞余洛手里的肉餡，“好香。”

香有什么用，加了糖的。

又不是肉片，還不能拿去用水洗。

“又不是過節(jié)，吃什么餃子。”林寂掂量著那剁出的肉餡的分量，在余洛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吃糖醋桂花肉丸子好不好，我來捏，教殿里的廚子備好其他料，他教你煮，可比餃子好吃。”

余洛眼神一下煥發(fā)了光彩，糖醋桂花肉丸子他也是非常愛吃的的菜，又酸又甜，很是可口。

但是畢竟是做給太子吃的。

他猶豫著問太子：“阿琽，你喜歡吃嗎。”

我當(dāng)然不——喜——?dú)g——

我根本不喜歡吃甜的東西，五年了，您都沒觀察出我的口味嗎。

我是親生的嗎。

林寂抱著阿洛，淡淡地瞥了小太子一眼。

蕭琽艱難地點(diǎn)頭，“喜歡。”

“太好了，我也喜歡！”余洛歡呼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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