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戰戰兢兢, 無人敢答話。哪里知道這位世子妃看似寬厚,可實際上也有如此雷霆的一面。眸光一掠過邊上幾個,便道, “那從世子的院子里開始,拖出去, 一人抽十鞭子再來回話。”
管事這才明白, 那生子藥不是世子妃也不知情。
眼下臉色也有些難看。
是誰給世子弄來的生子藥。
一時間也火氣上來, 聽著院子里哀嚎一片,緊接著就說有個小丫頭招認了。將人拖上來一看正是余洛房中一個少不經事的婢女,明喚梨生,看著才十四五歲的模樣。
身上沾著點血, 拼了命地磕頭:“世子妃饒命,世子妃饒命!”
此人林寂記得。
當初阿洛把臉畫得亂七八糟, 那教人作藝倌打扮的書也是她買進來的, 當初因為買書就差點被鴛娘拖到院子里打個半死。
沒成想還敢買藥。
“先把話說清楚,再求饒。”林寂微微瞇起眼, “這生子藥的事, 可是你勸著世子喝的。”
“不是, 不是!”
那婢女連連磕頭,“我自然是不敢的,可是世子不知從哪里得知男人也可生子——應當是之前老夫人和大公子和他說的, 當時相廣陵郡王的婚事的時候, 大公子就說要希望世子日后嫁給廣陵郡王, 能生下皇長子——”
此事管事是知道。
林寂臉色愈發難看了些。
“世子一定是從那個時候, 就起了生孩子的念頭……”
婢女哆哆嗦嗦地哭著。
“是,是世子要我偷偷買的,我當時以為……以為他是想要孩子, 想要世子妃生,我還說了,此事勉強不得世子妃,一定要好好說的……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會自己喝。世子可能太想要一個小孩了……嗚嗚……他很喜歡世子妃的,他說他想要一個屬于他和世子妃的孩子……”
林寂面色本就陰沉,可聽到后半句時,竟微妙地一個抬眸。
那婢女顫顫巍巍地磕頭,還不停地哭,說話也語無倫次沒什么重點。
倒是和他服侍的主子有那么點異曲同工之妙。
林寂又問,“藥何時買的。”
“是,就是大婚前幾天……”
“那買來誰煎的。”
余洛的藥都是專門有人煎的,若是如此應當是會問清楚這是何藥,不可能能瞞得過府里服侍的人。
“奴婢也不知,只把藥交給了世子,世子叫奴婢別管了……奴婢也不敢管……”
林寂陡然想起了成婚前一天下午不見人,找了許久,才找到腿都蹲麻了,端著一碗藥站在小廚房門口的阿洛。
那時候他慌慌張張地把手里藥全都喝完。
還說這是治咳嗽的。
時間對上了。
應當就是那次。
他抬手摁著眉心,心頭是前所未有的煩躁。
話也問清楚了,前因后果都明明白白。
“拖下去,杖斃。”
婢女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真的是小世子非得要我準備的,他特意說了要我不要告訴世子妃,也不要告訴老夫人。是世子自己想要這個孩子,奴婢,奴婢只是遵從他的吩咐……嗚嗚嗚……”
“真的是世子要喝的,我看他,看他好像很開心,我不知道他是要自己喝,我以為他是要您喝……”
余洛的確是問過林寂,他是否愿意生個孩子。
是他當時拒絕了他。
周遭府兵挾住她的胳膊便將她往下拽,將人推倒在外院便拿著紅漆大棍往下悶聲砸。
“世子妃饒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真的是世子吩咐我不要跟任何人說的……”
哀嚎聲和辯解聲越來越小。
還是管事覺得哪里不對,出言道,“世子向來心善,若是就這樣打死梨生,世子回來如何交代是好。”
這一句點醒林寂,他抬手教人停下,正巧府里大夫就在堂上,直接將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婢女拖下去診治去了。
梨生算得上小世子面前的很的臉的小婢女的,平日里乖巧可愛的。可是世子妃說杖斃就杖斃,這一番手段下來,府內人人噤若寒蟬。
這位世子妃看著清瘦溫雅,實則也是給手腕雷霆的。
之前有幾個還妄想著日后給余洛作侍妾的院內婢女,挨了這一頓鞭子后,此刻也是半點都不敢動這種攀龍附鳳的心思了。
在他手底下做妾,還不得被活生生扒一層皮。
才知道這位之前當著老夫人的面威脅說“打發了人牙子一輩子不入金陵”,那種下場已經算是手下留情。
府邸大夫來看過,說傷到了筋骨,但是叫停得快,性命無憂。
“日后世子回來了,今日之事,不得在他面前提起半句。”
底下人紛紛應是,不敢有半句微詞。
林寂回府即刻傳信于婺州。進來幾日總不見信來,他心中有種微妙的不適。今日得知余洛身懷有孕后,這種不適愈發強烈。
說到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余洛既生作了余家的世子,性子又生得良善至極,活像個菩薩似的。這樣一個人,又怎么可能完全與余家分割開來。
原本想的是將人送去婺州后便將養在府里,直接封鎖消息。
這一場戰直接打到了金陵也就完了,根本波及不到南方。
等到事情塵埃落定,余家人死絕了。他再慢慢將人勸著,花個三年也好五年也罷,讓他慢慢接受世事無常的現實。
再把余皇后留著,與他兩姑侄在宮中作伴,互相慰藉,日子久了也就放下了。
可如今戰事迫在眉睫,余鎮欽是一定會死的。余洛這個身子不能去婺州修養,必須放在他身邊。可若人呆在金陵城,人多口雜,又難免得知消息。
竟是進退兩難。
如此猶豫著不過兩日,婺州那邊終于傳來了消息——
余小世子根本沒到婺州。
金陵城去婺州的日程,滿打滿算應當就是六七日。就是再慢,也不應當超過十日。可這已經是第十二天。
為什么余洛還沒到婺州。
路途中的消息是六日前開始斷的。
難道說,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了——可若是如此,怎么可能一點消息都聽不到。
除非十二個暗衛,十個護衛竟無一人活著報信。連雪隼都被射殺。
外頭傳來一些動靜,林寂聽到窗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伸手摸上頭頂的古木發簪,悄無聲息地抽出一柄四寸長的利刃,在那人即將推門的剎那,利刃破空而來。
那人稍一抬手,拿劍鞘欲擋。
可利刃削鐵如泥,動作一貫好不喘息余地地逼近,刀尖徑直穿過劍鞘與刀柄。
剎那直抵頸前。
只差毫厘,就可穿透喉間。
“林大人手好黑。”宋遮退了小步,取下兜帽,“就這一下,差點要了本官的命。”
林寂收起手中利刃,將發簪再別回頭頂。
“怎么了。”
宋遮如今出入林寂的府邸,倒是沒有從前顧忌,坐在他桌案前端起一盞酒水就喝,“如今那賑災的糧款都歸了你的口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荀家老頭都快氣冒煙了,魏聞緒一死,他又著急忙慌地開始找魏家的別的表親……不是我說,還不如魏聞緒呢。”
宋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卻感覺林寂有些心不在焉。
不由得將手中的杯盞捏緊。
“你猜我最近聽到了什么傳言。”
林寂倏然懂了宋遮深夜前來的目的。
“聽說余家世子,懷了世子妃的孩子。金陵城里都在笑,這可真是本末倒置,滑天下之大稽。”
燭火幽微里,宋遮看不清林寂的臉色,便再笑道,“太子殿下,您這兩日在忙什么呢。宮中也不去了,朝上也稱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家中美眷纏身,脫離不得。”
林寂終于開口,“宋遮,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宋遮霎時間捏緊手中酒杯,“你果真心軟了是不是。你當初要我放過余皇后,我放了,左右她不過是個宮中婦人。你非得娶那余家世子,我也認了,左右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如今余家世子懷了你的孩子,你總不會要再放過余家剩下的人吧。”
林寂的眉頭蹙起。
“三個月前你決定將你的身份透露了一些給云南王府,可你看看都這么久了。他們至今蟄伏不動,你還不明白他們的態度嗎。”宋遮道,“我不跟殿下談恩怨,殿下只管就看看眼下這個形勢——若是一朝起勢,裴寒亭卻要執意要扶持魏家人,再放著余氏余孽不除,我們統共能有幾分勝算。”
宋遮今日果然是沖著余家的事情來的,字字句句都離不開這樁事。早在林寂要和那余家世子成婚他本來就是極不愿的,但那時以為他不過一時新鮮。
可看著眼下這情況,那余洛懷了他的孩子。
枕邊風一吹,難保不毀大業。
“太子殿下。我今日來就是提醒您。裴寒亭態度不明,余家,就必須得死得干干凈凈。你不狠,總有人比你狠,這個道理,殿下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殿下猶豫了,就會像當年一樣被人拆骨剝皮,且這一回,永世不得翻身。”
宋遮取出袖中的玉佩。
與林寂腰間的正成一對。兩枚玉佩一左一右提在燭火前,緩慢旋轉,晶瑩剔透。
“你找到魏聞珺了。”林寂沉聲。
“我找得到,留不住。”宋遮將一對玉佩放在林寂手中,“裴寒亭把人扣下了,你若再不對余家動手,過幾日,人家可就把魏家太子送回金陵,捧上東宮位置了。”
魏家的真正的太子一旦坐上東宮的位置。
一定又是一場新的糾纏。
沈棹雪聰明極了,竟知道要去像云南王府求助,倒是他一步步小看了,還以為他當真是個陽春白雪的柔弱人。
宋遮知道,裴寒亭只要見過魏聞珺,就一定會鐵了心地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
因為他正直,坦蕩。
什么樣的臣,就會喜歡什么樣的君。
可是魏聞珺并不適合太子之爭。
裴寒亭這是在火中取栗,非得去將一個根本不合適的人推進這泥沼一般的漩渦里,裴家人總歸如此,非得喜歡去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沈棹雪的確很好。
但只有眼前這位,才是真正坐得穩江山的人。
若是能速戰速決,加快速度。踩著余家的尸山血海,在真正的太子冊立前,趁著皇帝病重的這段時間奪回這江山——那才是最好的法子。
正逢此時,許久不來的雪隼終于再一次落在窗前。
林寂取信也并沒有避著宋遮,
信上所寫:余小世子的馬車在從州的深山里被劫,已經失去蹤跡。
手中信箋霎時間被捏緊——阿洛果然在途中出事。
劫馬車的極熟東南境的地形,所以才知道要挑從山那種險峻地帶下手。并且手法奇快,連空中的雪隼都能勾下來殺死。
且消息隔這么久才傳入金陵,其中一定是做過手腳的。
從州往上回金陵最快的路,會經過南境邊緣。
是云南王府的人。
那么余洛,是已經認出沈家太子了!
所以他才會毅然決然地離開自己,奔赴向云南王府。
宋遮好似對這個結局早已有些所預料。
瞳眸也漸漸深邃,看著酒杯中倒映著的身影有些怔忪,難得地說了一句人話,“殿下是真有些舍不下他。”
“可是沒法子,舍不下也得舍。生在余家,算他命不好。”
宋遮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只覺得甘冽燒心,“也算殿下命不好。”
“從一開始,殿下便不該放縱了自己去貪這一點浮世溫情,可那是刀尖舔蜜。”宋遮看著外頭漆黑如墨的天色,像是永遠等不到黎明似的壓抑,“到頭來,甜了片刻,卻要痛上許久。”
“當初殿下怎么就一時頭熱,答應了和這位余家世子成婚。帝王之路向來殘酷,身邊本就是留不住任何人的。就像魏恭恂得了帝位就會失了兒子,太子殿下若有朝一日坐上那個位置。必然也只會是孤家寡人。”
見林寂偶入桃林竟真有流連忘返的念頭,偏是要作繭自縛。
宋遮字字珠璣。
“路途中偶得幾分真心,便也算嘗過尋常人過尋常日子的滋味,引作一場舊夢。”
“從此放下吧。”
本以為這一番話是醍醐灌頂。
卻不想,林寂將手中信紙燒了,道,“我要去一趟南境。”
“什么?”宋遮驚愕,漸漸轉為薄怒,“你瘋了!”
“裴寒亭的意愿,我要自己問。”林寂想到裴寒凜的性子,覺得這位云南王應當也是有些想法在身上。
他透露了自己身份后,裴寒亭雖然沒有表態。
但是,也沒有繼續妨礙他。
而且,阿洛在南境。
他得接他回來。
夜色泠泠如水。
金陵城里應該還是梨花盛開的季節,南境已經滿是杏花。
春色盎然。
余洛聽到沈棹雪的決定,想到最后他會被林寂殺死的結局,心中不免萬分惆悵。
沈棹雪道,“阿洛,你早知我身份,卻還愿冒著危險送我出金陵城。此等大恩,棹雪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不是啊。
你是主角,我本來就應該保護你的。
余洛眼神有些暗淡,“你救了我,這些,都不過是報恩罷了。”
本來,我還要給你生孩子的呢。
可惜懷錯了。
余洛想到此處,抬起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剛剛這念頭起來的時候,他的腹部似有一團熱氣沖撞了一下。
像是不滿。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沈棹雪手搭在他肩頭安撫性地拍了拍,“自然了,那些成婚什么的,也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余洛聽完愣住,“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
明明加了記憶的,為什么沈棹雪會不喜歡自己呢。
“我喜歡你,但不是那種喜歡。”沈棹雪微微勾起嘴角,“說實話,我也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像我,又好像不像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么說,并不是覺得你不好,是我當初太輕率了,不該隨意答應你那種事情。”
“我來金陵城也去找了你的。但不是為了跟你成婚,只是因為我答應過你,要去找你。”
沈棹雪那一對遠山眉極是溫潤,言語里也好似潺潺溪流,沁人心脾。
第一眼看到此人的時候。
余洛就覺得他像誰。
如今靠得近了,他才驚覺——
沈棹雪這一雙眉眼,長得和林哥哥好像!
余洛仿佛受到什么打擊似的一連踉蹌好幾步,被他扶穩了。
沈棹雪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對那時候的話如此看重。阿洛,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將我當兄長,當做朋友,我還會像以前那樣照顧你的。但是,我對你沒有愛慕之情,所以,那時候的承諾只能作廢了,真的……很抱歉。”
看到他猶豫再三,還是溫文爾雅地將事情說清楚。
余洛眼前慢慢溢出了淚水。
啪嗒。
有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余洛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哭的,一邊拿手用力地捂住了眼睛,擦著眼淚,禁不住蹲了下來抱住膝蓋,將頭埋在腿上,說,“對不起,你不用跟我道歉……”
那些記憶本來就就不是你的。
是我修改了你的記憶,是我給你造成了困擾,是我應該跟你說抱歉。
原來。
沈棹雪也不會喜歡自己。
不管他怎么做,不管他多努力,都沒有人會喜歡他。
但是沈棹雪不喜歡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林寂不一樣。
他會騙他。
看到余洛哭得如此傷心,沈棹雪好像也有些不忍,半蹲下來,“阿洛,你喜歡我嗎。”
“我……”
余洛仔細想了想,沒有答話。
“你認識我也沒有多久,甚至都不了解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怎么會喜歡我呢。”沈棹雪將他扶著,抬手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如果只是因為兒時的事情,那就更不是喜歡了,你只是想報恩而已,對嗎。”
余洛不知道怎么說。
你是主角啊,我本來是應該生下一個你的孩子的。這是我的任務,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去做的。
生下一個,沈棹雪的孩子。
沈棹雪身上有淡淡的獨屬于他的清雅香氣,余洛此時靠得太近,卻總覺得與此人相隔很遠,他甚至完全想象不出來,要怎么樣和他生下一個孩子。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找到的是沈棹雪。
他會像是纏著林寂一樣,去纏著沈棹雪嗎。
余洛猛地站起來,一連退了好幾步。
剛剛還覺得沈棹雪和林寂眉眼身姿長得有些像,可是現在看起來,只覺得完全是兩個人——根本一點也不像啊。
雖然看上去都是脾氣極好的模樣。
但是真的。
完全就是兩個人。
“沈公子倒也不必將話說得那么實在。”
在邊上不仔細聽了一耳朵的裴寒凜越過長廊走近,將余洛從地上扶起來,手勢上有些強硬,像是要給余洛撐腰似的,“喜歡不喜歡這種事情,本來也就全憑一顆心。沈公子可以不喜歡阿洛,但是又何必覺得,他一定不喜歡你。”
沈棹雪愣了一愣,在裴寒凜不悅的語氣中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朝著余洛作揖,補上一句,“是我言語唐突了。”
“阿洛。”
裴寒凜扶著余洛的肩膀,看著他睫毛濕潤著,眼尾紅紅的,語氣像是有些焦躁,“你沒有哪里不好,只不過是沈公子不喜歡你而已。”
“生而在世,本來就不必人人都喜歡。”裴寒凜有些硬氣,“這么脆弱可怎么行。你喜歡誰是你的事,不必聽旁人置喙。”
“可我……”
余洛用力地擦了一把眼淚,被裴寒凜安慰過后,更傷心了。
“人人都不喜歡啊……”
這話說得太委屈了,每一個字都好像哽在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林哥哥很不容易的。
傻乎乎的阿洛給他全部是復仇的人生里,僅有的俗世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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