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 你是真的不行啊!”
世界忽然靜止。
她抬起手來,摸向他的眼睛。
眼簾闔下,他長眉微蹙:“阿青?”
“你也到妄境里面來了。”寧青青微微歪了腦袋, 看著他, 語氣有那么一點遺憾, “器靈和心魔說, 這一次謝無妄和寧青青會非常瘋狂地做那種可以繁殖的事情,轟轟烈烈,樂極生悲,我還想好好感受一下呢。”
謝無妄:“……”
被她觸碰的左邊眼皮狠狠跳動, 他睜著猩紅的右目, 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寧青青天真無邪地嘆了一口氣, 失望地道:“沒想到你來了。你不行,連累這個妄境里面的‘謝無妄’也不行了。方才我等來等去,根本沒有天雷勾動地火的翻云覆雨, 也沒有半點可以繁殖的跡象, 我就猜到是你來了。”
謝無妄:“……”
薄唇全無血色,皮膚白到死氣沉沉,他這具妄境中的身軀就快要碎裂。
她耷拉著眼角看他:“你來做什么啊?太掃興了。”
“我帶你離開妄境。”他氣樂了,破碎的嗓音染上獰笑,“會親自告訴你, 我行是不行。”
手指微微用力,鉗住她頸側的命脈。
他會先讓她昏迷,不會帶給她任何痛苦。
她被他掐得很不舒服,噘起唇瓣,快速搖了搖頭:“不要!這個寧青青好可憐的,她就要孤零零地死掉了, 我要陪著她到最后,不讓她一個人走!”
她攥住他的手指,將這只滾燙的鐵鉗般的大手從她的細脖子上扒拉下去。
他瞳仁微震,順著她的力道松開了手。
他的嗓音徹底啞了:“你說……什么?”
寧青青被他壓得很不舒服,她把他推到一邊躺平,然后吃力地拱了起來,躬腰盤坐著,把云絲衾抱在膝蓋上,饒有興致地偏頭打量他。
謝無妄不習慣被人俯視。
他無視錯位碎裂的骨骼,將身體撐起來,與她對坐。
一條斷掉的肋骨刺到了臟腑,他將悶哼憋回腹中,只沉沉吐出一口血氣。
她看了他一會兒,抬手戳了戳他的胸骨,眨巴著眼:“器靈和心魔,它們真的很厲害啊,居然把妄境做得這么逼真、這么纏綿悱惻,我玩得好投入好感動。你呢?怎么樣,你感覺如何?”
謝無妄薄唇微動,低低應了一聲:“嗯。”
她的眸光仿佛灼到了他,他微微偏開視線。
他皺眉,啞著嗓道:“阿青,從前是我沒有照顧你的感受,日后我再不會傷你。信我。”
像他這樣的人,說出這句話已是退讓了十萬步。
寧青青見他滿臉認真,差點忍不住笑場。
幸好她是一只非常懂禮貌的蘑菇,絕對只會在心里面取笑別人,而不會表現出來。
她清了清嗓子,探過右手,輕輕推了推他置于膝蓋上的左手手背。
“醒醒,謝無妄,你不是知道這是妄境嗎,都是假的。”她脆生生地道。
他緩緩抬眸看她。
只見她的神色單純而愉悅,唇色雖然蒼白,但唇角挑起的弧度卻十分狡黠,像一只又懶又壞、餓著肚子還要玩游戲的小奶貓。
“不是假的。”他反手攥住她的小手,力道時松時緊,像捏著易碎的、失而復得的珍寶,“阿青,不是假的。”
寧青青憂郁地垂下了眼角和肩膀。
她耐心地向這個雖然也是高等生物但是智力水平卻和低等生物有得一拼的家伙解釋:“是妄境中的謝無妄害死了妄境中的寧青青,而不是你害死了我,我們只是看客,來這里玩的,明白嗎?”
他的眸光狠狠閃了兩下,本就沒什么血色的唇更加慘白,膚色白到了透明,像個一碰就要碎掉的琉璃雕像。
他動了動薄唇,語氣莫名,聲音低不可聞:“害死了……她嗎。”
是,她的身死心死,皆與他有關。
寧青青心中不禁輕輕感慨——謝無妄可真是太好看了啊!兇的時候好看,脆弱的時候也好看。
哪怕傷成了這樣,吐著血,信息素也還是蘑菇最喜歡的味道。
她這下不僅有了耐心,更添了許多溫柔:“明日中午,妄境就會結束了,我們一起陪著這個身體走到最后,她就不會那么孤獨。她能感受到我在陪著她,她很喜歡。謝無妄,你很好,她也會喜歡你,也會愿意有你陪伴的。”
她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睛,卻見他陡然別開了臉。
眸中,似有赤色一閃。
攥住她的那只大手隱隱有一點顫抖。
片刻之后,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緊緊盯著她,像是要用目光把她吞掉,與他融為一體。
“我會陪著你。”他低啞地保證,“一直陪著。阿青,讓我陪著你。”
早已干涸的軀殼中再次咳出了血。
瀲滟的心頭血染紅了他的唇,一個大男人,卻艷得動魄驚心。
劇烈的咳嗽平息之后,他漫不經心地揚袖擦掉了唇角殘血,再抬眸,便又是往日那副若無其事、波瀾不驚的樣子。
“有什么遺憾么。”他沖她抬了抬線條完美的下頜,補充道,“她。”
寧青青見他這么上道,立刻把雙眼彎成了月牙。
她摸著下巴沉吟:“她想聽一句假話,算嗎?”
他定定看著她,看了許久,啞聲失笑:“我不說假話。”
他緩聲,一字一頓——
“還望夫人收回成命,你我便這般恩愛一世,如何——這一句,不是假話。”
那日翻云覆雨間,他是真心想要哄她回來。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放走她,與她和離。他以為自己與往日一般,再次輕易地用情愛誘惑,征服了最乖順最柔軟的她。
寧青青本是笑吟吟看著他,聽他這么說,胸口忽然悶悶地一痛,眼底蘊起眼光,模糊了下半部分視線。
她撫了撫心口,憂傷地垂下眼角:“她傷心了。”
謝無妄沉沉一嘆,忍不住傾身上前,將她攬進了懷里。
一身碎骨帶來的刺痛不住地往心口上扎,又是疼痛,又是暢快。
他竟不知,這個柔軟的女子何時把枝條生長到了他的肉里,一動,竟是扎心地疼。
“她最喜歡外面的大木臺。”她嘆息著說,“等到天亮出太陽,我們就去那里,等待妄境結束。”
“……好。”
她這具身體的虛弱程度其實與他不相上下,這么倚著他,她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嘴里卻仍在絮絮叨叨地嘀咕。
“她說,那一天的天氣實在太好了,陽光把人曬得懶洋洋的,她扣著他的手指躺在大木臺上,在他身上滾來滾去他也不惱,眼睛里都是愉悅寵溺,她太開心了,以為他也和她一樣,也非常非常喜歡她。所以她才恃寵而驕,在受傷之后立刻給他傳音,想讓他快點回來,她好撲到他的懷里,向他討些心疼和安慰,沒想到他回來之后卻一眼都沒有看她,而是大擺筵席,還讓章天寶替他搜羅美人兒。”
謝無妄心口一窒,綿密的刺疼再度襲來。
她長長嘆息:“她真的很喜歡他啊!他穿過的衣袍,用過的茶盞,他的法寶,他寫的字……只要是和他有關的東西,她都喜歡得不得了。她把他寫的字都悄悄藏在了床榻旁邊的小木格里面,你一定不知道吧?”
謝無妄略顯恍惚的視線微微一頓:“知道的。”
閉了閉目之后,他啞著嗓開口:“與他有關的都喜歡么……那龍曜呢,你舍得叫它斷劍?不是最喜歡它么。”
寧青青抬眸看他,目光頗有些無語:“謝無妄,你是不是又迷糊啦?這是妄境,我不是她,我不認識龍曜,我只認識雪星。”
謝無妄口中發苦。
寧青青沒和這個入戲太深的家伙計較,她徑自說道:“她本來不會死的。在紫竹林的時候她已經想開了,要是他不再招惹她的話,她會一直好好的。不是她賴著他,而是他不放過她,將她困在身邊卻又不珍惜。她是一點一點,被他活活養死的。”
謝無妄扯了扯唇,聽得手上傳來‘咔’一聲,竟是自己捏碎了指骨。
眼角模糊刺痛,抬指一抹,抹下淡色血痕。
她幽幽嘆了聲:“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為什么一個人會喜歡另外一個人到這個地步。如果她早早知道付出全部真心只會換來傷心,不知道她會不會后悔呢?”
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應該不會吧,”她徑自道,“她就快要死掉了,可是我現在還能感覺到她非常愛他。她的心很疼,化成了灰,還是那么疼。他為什么要那樣對她呢,我想,他永遠也不會再遇到像她這么愛他的人了。”
謝無妄咬破了舌尖,尖銳的刺痛提醒他,她還在,就在他的懷里,一切,還來得及挽回。
她卻抬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著他:“她死了,就算他后悔,她也不會再活。”
他的呼吸徹底消失。
他有種錯覺,此刻只要有半點風吹草動,她就會化在他的懷里,再也撈不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縷朝陽迸入窗臺。
他動了動唇,啞聲開口:“該曬太陽了。”
她彎起眼睛,笑得天真甜蜜:“嗯!”
他把她抱了起來。
她的身體輕得就像一張絲帛,哪怕他傷重到這個地步,仍然不覺得她是負擔。
只是傷勢實在太重,每一腳踏下去,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部分肢體從身上剝落,他就像是一根正在融化的燭,一路留下斑斑殘痕。痛嗎?痛,但不及身體深處那種沒著沒落的隱痛更難捱。
他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擋住她的視線,禁止她向后回望。
走到大木臺時,朝陽將將把金紅灑了個遍,山崖下的云霧泛起了深深淺淺的光,像是一圈圈細細的絲帶環住了云海。云霧一晃,金紅的碎芒更是美得目眩。
他單膝及地,珍而重之地攬著她,輕輕放下,然后重重仰倒在她的身旁。
寧青青看著晨光中的謝無妄。
他的臉色白得駭人,金紅的朝陽光芒染上臉頰,他的氣色也并無好轉。他輕輕地喘著,每一次呼吸都在帶走軀殼中的生機,令他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沉下去,好似要陷進木地板里面一樣。
“阿青,”他低低地道,“回來,我再不傷你。”
他的眸光已有一點渙散,哪怕意志力再如何堅韌,但這具境中之軀終究是不行了。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此刻的他正是耐著性子,任憑自己游走在瀕死狀態,只為陪伴她。
他倒在了她的身邊,左手緊牽著她的手。
“陪你死。”他發出了低低的氣音,帶著笑,“抓你回來。”
沒讓她聽見。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稍遲啊!!!
可能得到23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