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青心平氣和且嚴肅認真地告訴云水淼:“他不行的呀!”
這是事實。她攝取了謝無妄的信息素, 可是根本制造不出孢子。
他沒有繁殖的功能,她已親身試過。
身為一只友善的蘑菇,當然有必要提醒后來者——這就好像孢子們飄浮在風中一起前進時, 飛得快的孢子發現前方有焦土,就會及時給后面的大伙發信號, 能迫降的及時迫降,避免一起掉坑。
一個道理嘛!
這種時候, 后頭的孢子都會努力搖晃腦袋, 感激前方的倒霉鬼。
寧青青微歪著腦袋, 等待云水淼的感謝。
然而云水淼看起來并不是一個懂禮貌的人, 她完全沒有要感謝自己的意思,并且臉色非常難看, 像個陰沉沉的染缸似的。
算了, 不和低等生物計較。
寧青青轉開眼珠,后知后覺地發現,浮在巨殿中的那一層熱鬧喧囂的氣氛已然徹底凝滯。
有一瞬間,連微微晃動的燈影都靜止下來。
眾仙君瞳仁微顫,擎天定海的掌心里, 杯中酒液蕩起圈圈漣漪。
不動聲色的視線迅速交換——聽錯了罷?
“噗——”一個異常瘦高, 留著兩撇八字小胡須的男子噴出了一口酒。
浮屠子同情地望向同僚。
這八字胡修士便是謝無妄隨手提拔上來的左前使白云子, 此人從腦袋到屁-股都只有一根筋,向來是收不住話、藏不住情緒。
噴了酒之后,白云子發現所有人都看著自己,便努力擔起了替道君打哈哈、重新活躍氣氛的重任。
他放聲大笑:“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道君啊哈哈哈哈——”
他的本意是想夸道君夫人幽默風趣, 敢拿道君開玩笑, 但是腦袋里詞匯量不太足, 壓力又有一點大, 于是就蹦出了這么一句。
此言一出,偌大的乾元殿更是一片死寂。
白云子訕訕撓頭。
最怕氣氛突然安靜。
更怕氣氛突然安靜時,只有你一個人的聲音。
比這還要恐怖的是,當你的聲音消失之后,氣氛比原本還要更加安靜。
白云子:“……”
八字小胡須抖一下、再抖一下。
他發現自己好像辦了個蠢事,沒敢往謝無妄的方向看,訕笑著望向寧青青,想要補救一下:“請夫人恕罪,屬下絕不是笑話夫人!”
眾人:“……”
不是笑話夫人,那就是笑話道君咯?
眾仙君嘴角抽搐,十分同情這個傻子。
謝無妄安安靜靜地淺笑著,鴉長的眼睫投下一圈扇影,眼底看著似有些發青。他身體微斜,懶散不在心的模樣,手中的杯盞一晃也不晃。
周遭的人就像是一群把觸角縮回殼里的蝸牛,氣都不敢喘。
寧青青看向白云子。
她感覺到對方的歉意,立刻友善地安撫道:“沒關系的,我已經盡力了,試了好久都不行!
眾仙君:“……”
白云子:“……”
夫人是對著他說話,不回都不行,憋了一會兒,白云子憋出一句:“您辛苦了!
在場諸人不禁齊齊發出了靈魂之問——我為什么要多長一雙耳朵?我為什么要出現在這里?
一片死寂的大殿中,忽然浮起淺淺的輕笑。
溫柔、涼薄、不以為意。
此刻敢笑的只有一個人。
他一笑,眾人趕緊呼出胸間那口濁氣,尷尬無比地緩緩開始活躍氣氛。
便在這時,靠近上首的位置,忽然有人捏折了銀箸。
“啪!
這一席上,坐著兩個人,都身著暗紅色的華貴重裝。目光投過去,立刻能感覺到濃重的血腥肅殺之氣。
這兩位,是刑殿的殿主與副殿主,也是一對兄妹。
殿主名叫虞浩天,生得濃眉巨眼,五大三粗,他靈力屬土,卻煉了一身精鐵一般的腱子肉。捏斷銀箸的那只手大得出奇,烏黑的指甲縫異常醒目,那都是常年累月淤積沉淀下來的血漬。
他將斷箸拍在案桌上,凌厲至極的威壓爆出。
“放——肆——”
低低的悶喝聲回蕩在高闊的大殿中。
坐在他身旁的副殿主虞玉顏濃妝美艷,是個豐滿風情的大美人。她伸出一只涂了深紅蔻丹的玉手,壓向兄長,示意他冷靜。
“吾掌刑典,”虞浩天重袖一震,俯身、站起,大步踏前,“正殿之上,造謠滋事,辱及君上圣威,此罪當罰七鞭!”
這一位,是謝無妄的刀。
浮屠子若是奸佞,那虞浩天便是血煞。
刑殿殿主,手上的血腥和人命不可計數。他極其嚴苛冷酷,鐵面無私六親不認,一切按律法辦,就連謝無妄的情面也不賣。
早在千百年前,便有無數人盯著這個殿主之位。誰都以為他膽敢忤逆道君,肯定很快就會被貶下圣山,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過去,虞浩天穩坐刑殿那張鐵椅子,壓根不動如山。
久而久之,誰都知道連道君也奈何不了虞浩天,犯了事的人,也就不再求到道君面前。
虞浩天極招人恨,無數雙眼睛日夜盯著他,就盼著他出事。奈何此人不僅對別人狠,他待自己更是嚴苛,洗脫脫就是一本行走的律典,誰都拿不到他半點錯處。
此刻,見到這個掌刑的閻王頭子對上柔弱無用的道君夫人,旁人不禁輕輕屏息,替寧青青捏一把冷汗。
道君夫人定是被那云水淼給氣糊涂了。沖動之下,禍從口出。若當真在這殿上當著眾人的面挨了七鞭子,她從此還做不做人了?
只不知,道君會不會為了這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夫人出手?
眾人齊齊屏息,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謝無妄的方向。
謝無妄依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輕懶模樣。
看著虞浩天走近寧青青,他的視線掠過她的面容,在她那雙天真純澈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他想起來,自己曾見過寧青青與虞浩天對峙。
那是她剛嫁進來的時候。她喜歡跑到殿前的廣場上偷看他臨朝,旁人不敢說她,虞浩天卻是見不得她嬌嬌俏俏的樣子,上前驅逐她。
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并沒有被虞浩天那一身兇煞嚇倒,她叉著腰,歪著腦袋,與他狡辯。
那副狡黠靈動的模樣取悅了謝無妄,當天夜里他便讓她好好哭了一回。
后來她卻漸漸不到殿前來了。
他垂眸,淺笑。
所有的熱情都會消退,所有的喜愛都有條件,所有的真心都不長久。誓言最不可靠,永遠這個詞語所包含的時間范圍,也只是從過往到此刻為止,哪怕下一瞬,都有變卦的可能。
鏡花水月的虛幻,明智之人一眼便看透。
再抬眸時,黑眸中已無絲毫異色,只余疏離、冷淡、涼薄。
唇畔的淺笑倒是更加溫存。
至于她說他不行……沒關系,她會付出代價。
另一邊,寧青青看著那個兇神惡煞的大塊頭朝自己走來。
說實話,看到這般魁梧健壯的身軀,她的第一反應是……他的信息素也許還不錯?
不過再近一些,她便皺起了鼻子。
血腥味,太沖了。
雖然她很想噴孢子,但是高等生物是驕傲的、挑剔的,沒有找到徹底合心意的信息素那便不會湊合,這叫寧缺毋濫。
她的身體很誠實地退了兩步,遠離虞浩天。
云水淼倒是趕緊湊了上去:“虞殿主……妾身早就聽聞您執法無私,最是公正嚴明,但是夫人畢竟身份不同,若要一視同仁恐怕不妥,還望虞殿主網開一面……”
云水淼方才都被寧青青給搞懵了。
此刻見到虞浩天這活閻王要收拾寧青青,她險些繃不住臉上亂溢的喜色。明是求情,實則落井下石,逼著虞浩天依律執刑。
其實根本不需要她來畫蛇添足。
虞浩天能摔箸起身,那決計不會放過寧青青。
“啪——”鐵血大漢手腕一翻,一條通體烏黑的鐵質棘鞭忽然揚起,以無可躲避的速度和角度,抽在了女子柔若無骨的脊背上。
鮮血立刻滲出了衣裳。
“啊……”嬌軀委頓于地,女子揚起清麗的臉,難以置信,“為什——”
為什么挨打的是她?!
“啪!啪啪!”
七鞭連出,云水淼后背血肉模糊,倒嘶著涼氣,手指緊緊摳進了厚重繁麗的黑色地毯。
“白云子,上前領罰!庇莺铺斐谅暤秃。
生了一對小八字胡的白云子二話不說,乖乖便上前領了七鞭。
早在虞浩天發話之時,梗直的白云子便知道自己和云水淼肯定也要一起受罰——言語之失,你來我往,大家都有份,不可能只罰一人。
云水淼還美滋滋迎上去,簡直是愚不可及。
挨過鞭刑之后,白云子一臉神清氣爽,渾身都舒坦了。對于他來說,既已受了罰,事情便翻了篇。
云水淼瞳仁震顫,掙扎著起身,神色羞憤欲死。
解決了這二人之后,虞浩天沉沉踏出一步,矛頭直指寧青青。
“請道君夫人受罰吧!”尾音微顫,似乎按捺著一絲激動。
在他打別人的時候,寧青青已看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現在輪到她了。
她偏著頭,問道:“我為什么要挨打?”
虞浩天當然不可能重復一遍‘道君不行’這句話。被血腥腌透的大手捏了捏刑鞭,只沉聲道:“誑語污蔑。”
寧青青完全不認同這個說法。
她認認真真地和他辯:“我親自試過的,他不行就是不行嘛,這是真話不是假話。你偏說我騙人,好沒道理。你若一定認為我說謊,除非……”
虞浩天沉著臉,身上散出冰冷威壓,眉眼極是不耐,但畢竟寧青青身份擺在那兒,他不能直接動手,只能聽她說完。
“除非什么?”他冷聲問道。
寧青青彎起眉眼:“除非你也試過!”
虞浩天僵成石雕。
捂著屁-股沒走多遠的白云子再一次梗直地笑了出來:“噗哈哈哈哈!”
虞浩天入主刑殿多年,從未吃過這種癟。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翻騰的怒火。
他的身軀異常魁梧,一個深呼吸,令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了許多。
厚壯的胸膛高高地隆起,有力的心跳迅猛震動,如棒槌在擂鼓一般。
掌心滲出了一層薄汗。
他盯著寧青青,絲毫也不掩飾嫌惡之意。
是,從寧青青第一日嫁入圣宮,虞浩天便已看她十分不順眼。道君何等人物?說是天人也不為過。
他知道妹妹虞玉顏一直偷偷心慕道君。為了道君,虞玉顏不要命地修煉,處處表現得極其出色,年紀輕輕便憑著自己的本事坐上了刑殿副殿主之位,在天下女子中,已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就連這樣的女子,也得不到道君垂目一顧。
寧青青這種廢物,她何德何能?
虞浩天深知掌刑之人最忌個人好惡,但是每次看到寧青青,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厭憎。
今日,總算是實實在在地抓到了她的錯處!
不過……
虞浩天特意將寧青青留到了最后才處理,等的,便是謝無妄的反應。
許多人都以為虞浩天鐵面無私地執掌著律法,連道君都沒放在眼里,總以為只要拿到他的錯處,早已忍無可忍的道君必定會貶斥他。
事實上,這大錯特錯。虞浩天心中清楚得很,自己能坐穩這個位置,正是因為道君需要這么一個不賣他面子的人,來處理那些能與他攀扯上人情的案犯。
什么時候該看道君眼色行事,虞浩天是明白的。
今日對寧青青發難,其實多少有些冒險和忐忑,先處理云水淼和白云子,為的便是等道君的意思。
虞浩天知道,道君需要自己的鐵面權威。他賭的,便是道君會不會為了他,棄掉寧青青那個無用之人。
方才逼到寧青青近前,謝無妄那邊沒有絲毫動靜,虞浩天便知道自己賭對了,心中不禁隱有一兩分激動。只要這刑鞭抽上寧青青的身,便能將她從道君夫人的位置上抽下來。
沒想到的是,這女子竟是頗為奸滑。
看看她說的這是什么話!
虞浩天沒法接。
他沉聲低喝:“休得胡攪蠻纏!受刑吧!”
余光已瞥見,浮屠子那老好人圓滾滾地掂過來,想打圓場。
虞浩天心知遲則生變,左手掌心涌出土靈力,封住寧青青退路,魁梧的身軀急急逼近,揚鞭要抽。
寧青青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但她是一只直覺敏銳的蘑菇,一看這鐵塔壯漢的神情,便知道他是硬了心要打自己。
低等生物,真是不講道理。
她不會打架。
眼見濃郁的土靈力已從虞浩天身上涌出,伴著那刑鞭襲了過來。
寧青青的眼珠忽地一轉。
瞅瞅這熟悉的泥土氣息!
泥土。蚯蚓。泥土。
蚯蚓就該在土里嘛。
既然這個人一定要打他,那么,她就贈他一份……來自蚯蚓的恐懼。
寧青青微微壓低了眉眼,在虞浩天揚鞭靠近時,菌絲悄悄從案桌下面攀過去,尖端無聲無息靠近他,扎進那一層在體表涌動的土屬性靈力潮之中。
菌絲與土靈力相觸的霎那,寧青青定睛凝神,將那一份五感俱全的、軟噥噥的、來自蚯蚓身上的感知,飽含著濃濃蚯蚓韻味,原封不動地渡給了虞浩天。
“嗖。”
靈力共震,倏然傳導。這種事,高等生物做起來簡直是無師自通、如臂使指。
送出禮物,寧青青忽然便身心愉悅了。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都說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有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喜悅(?),實在是一件令人極其舒適的事情。
她彎起了眉眼,沒去管正在落下的刑鞭。
反正她也躲不開。方才她已經認真觀察過了,藍衣服的云水淼被打得很慘,但是白衣服的白云子就只是呲牙咧嘴了一會兒,兩個人一平均,應該也痛不到哪里去。
忽有清風襲來。
一只冷白的手自寬袖中揚出,握在刑鞭中段。
謝無妄瞬移過來了。
“夫人稚子心性,無礙!彼麥睾偷匦χf。
謝無妄身姿挺拔,神色漫不經心。他沒有散出威壓和氣勢,握住刑鞭的手指隨意懶散,沒有絲毫力道。
但那鐵棘刑鞭,卻是再不得寸進。
虞浩天粗獷的面容上浮起了難以置信和失落的神色:“道君……”
在他身旁,云水淼掩住心口,‘噗’地噴出了一口血。她能夠強忍著屈辱和疼痛,勉強端正地站在這里,為的便是看著寧青青也受一受鞭刑。誰知道君竟會出手護她!虞浩天何許人也,說是肱骨重臣也不為過,道君居然為了寧青青這個毫無存在的女人對他出手?!
真是氣到漚血。
云水淼還沒來得及吐出胸中那口憋悶的濁氣,便聽得虞浩天的尾音忽地變了:“……君~”
與此同時,那鐵塔般壯碩的身軀,突然極詭異、極妖嬈地原地擰了個波浪。
云水淼:“?!”
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
這一幕,堪稱是史上最辣眼睛的一幕。鐵血冷面的虞浩天,竟是單手握著刑鞭,擰腰折肚地向謝無妄……撒了個嬌?!
謝無妄臉上慣用的淺笑陡然破碎。
似乎也打了個旁人看不出來的冷戰。
他擲開了刑鞭,寬袖一揚,將寧青青推到身后,帶著她疾退兩步,雙雙避離虞浩天更遠了些。
寧青青驚奇地眨了眨眼睛。她只是想用蚯蚓嚇嚇他,沒想把他變成蚯蚓啊?
虞浩天自己更是駭得魂飛魄散,一邊下意識便調動靈力來防御,一邊脫口驚呼。
這一下,詭異的波動更是泛至全身,而且顯著加劇。
只見這魁梧大漢揚著一條胳膊,將那條刑鞭挽出了兩朵鞭花,身姿軟噥地一扭、又一扭。
扭出了做作的聲音:“操~~”
“嘶——”
乾元殿上,眼角嘴角抽成了一片片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