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只當沒聽到“成事不足, 敗事有余”這句話。
他沉默著取來了水,小心地喂給她喝。
寧青青試著飲下些水,卻發(fā)現(xiàn)它們很快就身體里面滲了出來, 流淌到身下的床榻上。
果然這樣進食是不行的。蘑菇就要有蘑菇的樣子。
她轉了轉眼珠, 從他手中接過杯子,放到身后,悄悄探出菌絲吸走了杯中的水。她將水分送往被烙傷的地方, 很快,火辣辣的灼痛便消失了。
她本能地懂得如何修補缺損。
“你怎知沾不得火?”他微垂著長眸,眸色晦暗不明。
寧青青很想翻個白眼。
低等生物果然沒有絲毫常識。
一朵!干枯的!蘑菇!能碰火嗎?能嗎?
她這副悄悄鄙視的表情被他不動聲色收在了眼底。
身為一朵很懂禮貌的蘑菇,她并沒有嘲笑他,而是很認真地向他解釋:“只要是干的東西, 就很容易著火, 明白了嗎?”
謝無妄:“……明白!
他的手放在床榻邊上,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叩擊床沿。
他看似沒在看她, 其實神念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
他看著她偷偷用靈力吸走了杯中的水,用來治療灼傷。這個方法他再熟悉不過了,她替他打理靈寶的時候,便是這樣精準無比地操縱五行靈力來查缺補漏。
他熟悉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和表情。
他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就是他的妻子, 而不是入魔的魔物。
只是……她好像不記得他了。
是傷心過頭, 以致暫時忘卻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罷?
她見他半天不動,忍不住猶豫著問:“我可以回家了嗎?”
不知道為什么, 聽到她口中輕輕軟軟地說出一個‘家’字, 他的心竟是詭異地懸起少許。
他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哀求著,想要回青城山的樣子。
“回哪?”本就低沉的聲音微微發(fā)啞。
她抬手指了指桂花樹下。
他手指微微一動,輕笑著吐了口氣:“去吧!
他看著她挪到桂花樹下, 把自己埋回了那個坑里。她的眼里完全沒有了他。
他靜靜望著她,眸光微閃,喉結緩緩滾了一圈又一圈。
他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想。
是他把她逼成了這樣嗎?自然不是,他待她三百年如一日,沒有哪里對她不住。等到治好她身上的魔毒,倘若她還是這般想不開,那便……算了。
他會給她安排好今后的路,絕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但,她也不會再與自己有任何交集。本來,他與她也不該有什么交集。如今這樣,已經(jīng)過了。
今日這件事就是個明晃晃的警示。
他垂下眼睫,掩下了漸深的眸色。
*
寧青青沒去關注謝無妄。
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了庭院。
剛種下不久,她就在身邊不遠處的泥土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好東西。暖紅的顏色,像玉又像云,菌絲探進去,立刻便有暖融融的飽足感傳回身體。
是非常非常珍貴的養(yǎng)料!
她大快朵頤,很快就把這一團奇珍之物吃了個精光。養(yǎng)分實在是非常充足,菌絲從一尺左右,激增到了一丈有余。
她開始用多余的養(yǎng)分來治療自己枯萎的身體。
肌膚稍微飽滿了些,但那些黑色的魔紋卻并沒有消失,仍舊盤踞在那里。她倒也不著急,反正這種事情急也沒用,就當自己是一只花蘑菇,絲毫也不影響心情。
說起來,自從那個漂亮卻不中用的男人出現(xiàn)之后,她就再沒聽到過自稱心魔的家伙說話了。
這一日,空中飄著薄薄的、水汽充足的云層,太陽光透過紗般的云,懶洋洋地灑下來,再透過層層桂葉,零星斑駁地散在濕潤的黑土層上。
看著十分舒服。
寧青青忍不住想要曬曬太陽。健康的蘑菇,偶爾也是可以見光的。
她把身體從土里鉆了出來,躺在樹影下面,只把右手食指輕輕放到土壤中,讓菌絲繼續(xù)攝食。
謝無妄踏進庭院時,看到的便是美人春睡的景象。
她側身躺在樹下,身上零星落了些陽光和桂瓣,還沾著些細細碎碎的黑泥,像一個土里面長出來的花妖。
她依舊很瘦,本就纖細的身體更是不堪一折,這般臥在那里,道不盡的風情與可憐。
近了一看,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魔紋并沒有消退,與恢復了蒼白的肌膚交錯在一起,更覺觸目驚心。
他緩緩在她面前蹲下,眸光微閃,居高臨下地凝視她的睡顏。
今日,昆侖七祖與掌門寄懷舟一齊來到圣山請罪,寄懷舟提及寧青青,說想當面向道君夫人賠個不是。
若是從前,謝無妄必定就替她推了,但今日不知為什么,他只猶豫了片刻,便決定遂了寄懷舟的愿,帶上寧青青出席夜宴。
他甚至沒有留在乾元殿繼續(xù)與昆侖眾人虛與委蛇,而是讓浮屠子、白云子等人招待著,自己甩手回到了玉梨苑。
見她睡得香甜,他不禁放緩了呼吸,連眸光也軟和了下來。
她睡得無憂無慮,仿佛什么心事也沒有。
“寧青青,”他低沉絮語,“你若忘卻前塵,倒也不失為一個契機,你我也算是無怨無恨,好聚好……”
忽見她驀地睜開了眼睛,長長倒吸一口涼氣,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撲起來。
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將她接了個滿懷。
溫香軟玉入懷的霎那,說到一半的話不禁轉了個彎:“……好好來過。”
他緩緩低頭看著她,小小軟軟一團,貼在身前,暖得不像話。
寧青青瞳仁劇震,魂飛天外,根本沒留意自己摟了個什么東西。
方才,她的菌絲,碰到了一只蚯蚓!
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她就會非常非常順手地把它給……吸收掉。
幸好她反應夠快,非常及時地抽離了菌絲,但是,菌絲已經(jīng)非常忠實地記錄下了蚯蚓的……手感。
說手感還輕了,菌絲幾乎是五感俱全,更糟糕的是,那個軟噥噥的感覺已經(jīng)刻入骨髓,深深記錄在了她的神識里,甚至菌絲的波動里。
寧青青也不知道為什么身為一只蘑菇為什么會害怕蚯蚓,那一瞬間,真是把她的魂都嚇飛了,她幾乎能看到自己的魂兒在腦袋上方刷一下張開,撐成了一朵向上翻卷的傘帽。
她的手指腳指都在抽搐發(fā)抖,雙手無意識地胡亂抓撓,一下一下,撓在了謝無妄結實挺拔的后背上。
“嘶……”他險些沒繃住。
這一幕,實在是太容易喚醒某些美妙的記憶。
他閉了閉眼,冷下臉來,將她從身上扒拉開,微微挑起一絲唇角,涼聲問:“想起來了?”
寧青青神不守舍,茫然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看著他那張近在咫尺的俊美臉龐,視線卻仿佛穿過他,望到了別處。
他冷眼瞥了她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一句“好聚好散”,便將她嚇成這樣?
他低低笑了下,道:“去靈池洗一下,換身衣裳,赴夜宴!
見她仍然懵懂著,他干脆將她抱起來,送進了池子里。
落水的瞬間,寧青青小小地嚇了一跳,旋即,她發(fā)現(xiàn)泡在池子里的感覺非常熟悉,而且十分舒適。
她是一只隨遇而安的蘑菇,很快就把自己泡得飄飄欲仙。
連蚯蚓帶來的陰影都忘了個七七八八。
可惜謝無妄很快就把她從靈池里面撈了出來。
他給她套上了一身厚重的衣裳,藏好魔紋,扶著她的肩膀登上白玉山道,踏進乾元殿。
渾黑的大殿,站在殿中抬頭望去,殿頂遙遠得就像是黑暗的深空一般。左右各有十余根黑石巨柱,刻著古樸滄桑的巨大圖案。
殿中點滿了明燈,但那些黑色的筑石卻像是會吸收光芒一樣,明與暗異常分明,在那些看不見的陰影中,仿佛有一張張噬魂的巨口在伺機而動。
有燈光的地方,都坐著人。
一張張厚重華貴的案桌上,各自擺滿了精致的食物與剔透的美酒,不過此刻誰也沒去動那些東西,而是齊齊起身,俯首,恭敬道:“見過道君,見過道君夫人!
乍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類,寧青青有一點點虛。
“無事,誰也不必理會。”他微側過小半幅俊臉,用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寧青青點了下頭。
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帶她到這里來,但是被蚯蚓嚇著的她,也很愿意四處走動一下,好忘記那個陰影。
他坐上首,讓她坐在他的身旁。
一群人嚶嚶嗡嗡地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趁人不備,悄悄將指尖觸在那些珍饈之上,每樣偷偷吃掉一些。
過了片刻,氣氛更加酣熱,許多人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謝無妄也隨和地笑著,與幾個白須老頭飲酒去了。
寧青青適才便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淺藍色紗衣的女子盯著自己。
在謝無妄離開之后,這個藍衣女子很快便擰著腰肢湊上前來。
“妾身都已許久未見著夫人了,道君倒是日日都能見著!彼穆曇羧岬闷鏊,“妾身從前便說過,絕不敢有非份之想,只要能夠伴在道君身邊,便心滿意足,如今終是得償所愿。夫人您也該大度些,妾身這純陰之體最是適合道君,陰陽雙修對道君大有裨益。您要真心為道君好,就不該攔著!”
浮屠子已急忙趕了過來,低低喝止:“云水淼!”
寧青青眨了眨眼睛。
眼見已有不少人的被線被吸引過來,她頗有些不解,抬手遙遙指向謝無妄,問云水淼:“你是想和他繁殖?”
眾人狠狠一噎,還未回過神,便聽著寧青青又心平氣和地說了一句——
“可是,他不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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