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透了,冷到每條骨頭縫里都往外滲著森森的寒冰涼氣。
氣溫低到睫毛上都凍了細碎的冷冰,胡翟后背著地,艱難地喘息著摘了皮手套,用瑟瑟發抖的手捂過好一會,這才終于能慢慢睜開眼睛。
然而,入目仍然是一片黑暗。
胡翟撐著地慢慢爬起來,還沒等站直身子,頭已經猛地撞到了通道頂壁,有雪屑窸窸窣窣落進他脖子里,一陣涼意。
他只能微微彎下身子,摸索著前進。通道很窄,堪堪能容一名成人過,而四下漆黑闃靜,好像與世隔絕,目不能視的恐懼漸漸攫住了他。
“敬大人!阿宇!”他喊著,喉嚨澀然發疼,“你們在嗎?”
很快,胡翟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盡頭。手指往前觸,隔著厚厚的手套摸到一面雪堆砌而成的墻,手指稍微用力,雖然不易摳下,卻遠不如壁上的那些積雪堅硬厚實。
胡翟弓著腰捻了捻那些雪,心思一動,蹲下身朝墻那邊大喊:“敬大人!阿宇!”
沒人回應,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喊。
十幾聲過后,雪墻那面終于傳來阿宇沙啞的嗓音,“大人,我們在這兒呢!”
胡翟這才終于舒了口氣,“沒事就好……阿宇,這是什么地方?”
“噢,雪原上常年有暴風,所以村民們早早挖了這些雪道,以水為泥凍住四壁,可以暫時避災用的!”阿宇粗獷的聲音在雪道里悶悶回響,“大人,出口就在上面,咱們得把這墻挖開才能走!”
原來當時暴風來得太突然,阿宇把胡翟拉進來后再回去扯敬子辰,三個人稀里糊涂地摔下來,被霍然泄進洞口的大雪硬生生分隔到了兩邊。
“好,”胡翟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冷得聲音都在發抖,上下牙關不斷輕輕磕撞在一起,他努力把自己裹得再緊一點,“有工具嗎?”
“沒有,大人。”阿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為難,氣勢也弱了好幾個度,“大人……您這么瞪我也沒用,只能用手挖啊!
敬子辰跟著接話了,“這處又沒燈,你怎么知道我在瞪你?”
“我能感覺到!我渾身冷嗖嗖的!”阿宇吸了吸鼻子,“大人們要是不想挖,我自個兒來,不過就是得慢些!
“我和你一起,”胡翟二話不說就動手了,“從上面開始對吧?”
阿宇應道:“嗯,這墻積得還挺厚,一時半會兒的真出不去……”
他說的對,雪不僅厚,還被凍得發硬,要用力抓進去才能扒掉一塊。
在這種地方,連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好像帶著尖銳的冰碴子,割得人喉嚨發痛。還沒過多長時間,胡翟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手的存在,胳膊也冷得發麻,失了知覺。
不用看也知道,手套下的十根指頭肯定都凍得爛紅了,說不定過后還會結大片惡心的凍瘡。
不過沒關系,他絕不能死在這里。
既然阿宇說雪原上常有這種暴風,那就可能只是世子的信鴿在路上遇了災害。
要早一點……他要早一點見到世子,確定他什么事也沒有。
他想起江奕涵,從身體里喘出一口顫抖的白氣,再次用力抓進團團凝固的冷雪,不斷重復著挖掘的動作。
不知什么時候,敬子辰也參與了進來,三個男人沉默地在黑暗中挖雪,只能聽到彼此漸漸粗重的呼吸聲,權作安慰。
大約半盞茶時間后,胡翟再摸一摸墻,上面明顯坍塌了一大半,只是內里的冰雪凍得愈發堅實,用拳頭使勁捶都不見松動。
阿宇在那邊狠狠砸了兩下,無奈道:“大人,怎么辦?”
隔著這最后一大塊冰雪,他們幾乎可以聽到頭頂上的冷風貼著地面刮過,颼颼的。
但是,要怎么出去?
“阿宇,”胡翟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扭過頭,“你不是抽煙嗎,難道身上連個火折子都沒有?”
那邊一時沒了聲,估計敬子辰立刻又用看不見的冷眼問候了阿宇一遍。半晌,才傳來他的聲音:“有是有,但是只有一枚,而且沾水虛軟了,不知道能不能吹起來。”
阿宇急忙想要將功補過:“沒得事,像我們這種老煙鬼,熟門熟道的嘞……”
只聽他呼哧呼哧、窸窸窣窣了好一陣,眼前的黑暗中忽然閃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火光。隔著細小的雪洞,它看起來那么虛無縹緲,卻燙得胡翟眼睛發熱。
——得救了。
等到三人再次回到地面之上,天已經全黑了。北風照舊凜冽地刮著,好像恨不得削人皮肉。
暴風過后,積雪到膝,每走一步都變得分外艱難。
胡翟戴緊氈帽,瑟瑟地仰頭去看,只見絨布似的漆黑夜空仿佛被大片傾軋一般,天宇高懸,群星漫天,他胸口不禁涌上劫后余生的欣喜。
阿宇跨著雪走到他旁邊,遞出兜里的小罐,“大人,入夜太冷,不喝點的話后半段走不下去了。”
拔掉木塞,胡翟小心翼翼地喝了兩三口。烈酒十分嗆喉,他卻覺得格外爽快,身上很快熱乎起來。
整頓過后繼續前行,遠遠望去,他們穿梭在廣袤的雪原中,宛如三顆小小的米粒,非常緩慢地挪動著。
跋涉得太久,當看到山下避風處那一連片燈火通明的營帳時,胡翟膝蓋一軟,險些摔倒在厚實的積雪中。
敬子辰堪堪扶了他一把,胡翟掙脫開,像歸家之雁般急不可待地順著山坡往下跑。
柔軟的烏裘在他身后展開,輕飄飄的,好像下一刻便能帶著他御風而起。
胡翟眼中只映著那些明亮的燈火,他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深一腳淺一腳,不管不顧地往前沖著。
有人看到了他,大喝一聲:“站!”
胡翟哪還管的上這些,士卒們密密麻麻的營連已經近在眼前,他只需要找到軍中大帳,確認里面的人——
刷!
一根尖銳的利箭破空而來,狠狠沒入他面前的雪地之中,只留亮黑箭尾。只差一步,就能將他的腳扎穿。
胡翟驚愕地仰起頭,高聲道:“我是胡翟,我要見王爺!”
“胡大人?”距離太遠,箭塔上的士兵只見他一人,不由冷笑一聲,“那我還是敬司馬呢。來人啊——”
才喊到一半,他忽然像被人揪住舌頭一樣,雙目遠睜,趕緊住口。
“亂議上官,擾亂軍紀,”敬子辰慢悠悠收回那塊金光閃閃的司馬牌,掀起眼皮,“等會自己去領罰!
那名士兵夾緊了腿,“是!”
不遠處的大帳中,桌邊圍坐一圈披甲元帥,元曌正十分激動地站在地圖旁說解軍情,唾沫橫飛,激情四射。
一陣風過,帳簾微起,坐在桌頭的男子忽然猛地豎起手打斷了他。
“怎么了?”元曌哽住,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是哪兒出了問題嗎?”
那男子微微蹙起眉來,只低聲道:“你聽!
他表情肅凝,一桌人全以為是漢盛軍夜襲,紛紛屏息凝神去聽那風雪之中的細微聲響,幾乎被嚇得肝膽俱裂。
多日來枕戈待旦,稍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們無比警惕。
然而聽了半晌北風,無論是馬蹄踏雪之聲還是刀鞘碰撞盔甲聲,他們都絲毫沒有聽到。
那男子靜思一陣,刷地站起身來比了個手勢,“各位稍候片刻。”
他走出大帳,候在一旁的小岳趕忙推著輪椅走上前來:“王爺,王爺!雪還沒掃呢,您先坐著吧。”
江奕涵瞥了輪椅一眼,想了想還是坐下來,“去門口,推快點。”
“得嘞。”
一個向外行,一個朝里跑,雙向奔赴,理所當然相逢于于燈火通明的中心,天地間萬物浸潤而褪,空剩白茫茫一片雪地上的二人。
不知怎的,一路上睡在馬車里啃干糧不覺得難受,被封在雪道里也沒感到絕望,走得腿麻腳冰更好似沒有知覺,全心想著向前向前,卻在見到江奕涵的這一刻,就像船只漂泊歸港,眼淚毫不留情地奪眶而出。
視線模糊成一片亮色,胡翟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蹲下來,把臉埋到江奕涵膝頭上,靜靜地、輕柔地哭起來。
什么都不用多說,什么都無需解釋,他只覺得溫暖。
你在這里,所以我來了,哪怕跨越千山萬水,哪怕遇到千難萬險。
但是只要見到你,那路上的一切都不必再提。
“胡翟,你簡直瘋了……”江奕涵的手滑落在他肩頭,轉而捧起他帶著滿臉淚水的面頰,不敢置信般緊緊盯住他,薄唇輕啟,“我愛你。”
莊周夢蝶,本以為只是千百次幻聽后的再一輪失落,現在人卻真真在在地蹲在面前,淚水肆意點燙了他的指尖。
“我愛你。”他再度重復,這一次深深地吻下去。
胡翟閉著眼睛仰起頭來,柔軟的嘴唇沾了淚水,卻根本嘗不出絲毫苦澀。
朔風呼嘯,雪原之上,他們以吻慰藉,相互溫暖。
胡翟厚重柔軟的烏色大裘靜靜垂落在雪面上,好似一只遠道而來的鳥,終于能合攏了疲累的翅膀,歇一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