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蘇雪原是塹北西側(cè)最綿長的防線,翻過去便是胡地東部。當年漢盛封國,征戰(zhàn)八方的江鴻飛功成而退,一手將百廢待興的塹北重鑄,并以妻兒名諱為三處固若金湯的圍地命名,雪原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他剛過三十年紀,帶著滿腔硬漢柔情對蘇雪玉說:“我對你就如這原上的雪,生生息息,終年不化。”
如他所說,每至冬季,雪原十里冰封,沒有任何人敢翻越,因為那同送死沒有區(qū)別。
所以當胡翟提出要前去時,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反應。
敬子辰像看瘋子一樣冷冷瞥了他一眼,直接道:“不可能。”
“是啊,雪原要有人帶著才能進的,”阿冉也跟著附和,“不是說去就去呀。”
胡翟抿了抿唇,又慢慢地重復一次:“我要去找世子。”
他的模樣十分固執(zhí),敬子辰終于放下毛筆,眼角眉梢都帶著冰冷的寒意,“戰(zhàn)事吃緊,半月一月的沒來書信都實屬正常,你慌什么?”
“他不會。”胡翟面上平靜,眼里卻翻滾著滾燙的火,“說好了五日,他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與我。”
敬子辰沉默地打量他片刻,道:“你如今不過是被情愛迷了眼,冒著送命的危險前去,萬一出事,連后悔都來不及。”
“長長短短八九年,要后悔早就后悔了。”胡翟牽起唇角笑了笑,微微仰起下巴,“就算出事,我也要和他在同一個地方。”
他身形單薄,大裘披在身上顯得空蕩蕩,卻無畏得像個勇士。
敬子辰坐在桌后盯著他,不由怔住。
爐子里的炭柴噼啪作響,沒人敢插話,都在靜靜地等一個審判結(jié)果。
半晌,敬子辰低聲道:“好,良言難勸送死的鬼。你收拾包裹,明日就出發(fā)吧。”
走出司馬府的門,冷風直沖臉面,胡翟趕緊戴上兜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仿佛一塊梗在心口的巨石終于被搬了開來,他可以再次暢快地呼吸。
已經(jīng)是第三個五天,這樣坐以待斃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了了。先是急到幾乎發(fā)瘋,把那幾封信來來回回地翻看,閉上眼能一字不落地重復出來。
后來,夜夜夢魘纏身。許多次,他夢到江奕涵身中數(shù)箭倒在雪地中,刺目的鮮血大片流出來,將身下皚皚的白雪都燙化了。
驚喘著醒來,背脊上一片濕涼,連江澤都已經(jīng)學會揉著眼睛、熟稔地跟著坐起來倒一杯熱茶安慰他。
吃不下飯,睡不了覺,胡翟懷疑再這樣下去,萬一什么時候從西部傳來了噩耗,自己會直接瘋掉。
這些日子他被折磨得活活要脫形,想來想去,與其這樣,不如早些出發(fā),大不了做最后一次送死的奔赴。
當初江奕涵能從塹北跨越千山萬水去找他,他也可以。
要去見江奕涵的那顆心,什么都攔不住。
司馬府前,阿冉跑去叫馬車,胡翟吸了吸鼻子,扭頭看向靜靜立在一旁的阿碧,“阿碧姐,謝謝……你是唯一沒攔我的人。”
“攔得住嗎?愛不就是這樣嗎,”阿碧淡淡地笑,頰上那道疤已經(jīng)淺了許多,“塞人視聽,讓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中酸甜苦辣,總要自己嘗一遍味才能明白。”
午膳胡翟難得吃了一整碗飯,擼起袖子開始收拾明日出發(fā)的包袱。
其實他也沒有太多好帶的,剛簡簡單單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江澤睡醒了,黏得他脫不了身。
小孩兒緊緊抱著他的大腿,奶聲奶氣叫喚:“爹爹,我也想跟著爹爹——”
胡翟輕嘆了一口氣,放下剛疊一半的衣服蹲下來,“爹爹要自己去,你就和阿冉姐姐她們留在這里玩兒,好嗎?”
“不要,”江澤扁著嘴,“爹爹也走了,不要澤澤了。”
“噓,不許這么說。”胡翟把手指豎在他嘴唇前,一臉嚴肅,“土地仙萬一聽到,鉆出來把你捉走了怎么辦。”
江澤還是個兩歲多的小蘿卜頭,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連連搖頭。
一大一小正說著話,門前悄悄站了一人,無聲無息地立在那。
胡翟看了她一眼,哄著江澤,“奶娘熬了米粥,你去喝一碗再過來,好不好?”
江澤懂事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跑開。
那人等了一會才開口:“你要去找王爺?”
胡翟隨手把衣袍疊完,語氣淡淡的,“嗯。”
那人沉默了半晌,“他們說玉蘇雪原很危險,你可能會死。”
“嗯,”胡翟系緊包袱,“我知道。”
“你……不怕?”
“世子在那里,有什么好怕?”
他這話應得太自然,顧秋被噎住了,愣愣地看著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看到的不是胡翟,而是一整面高墻,墻磚由胡翟和江奕涵這八年多的點點滴滴拼揍而成,間隙用靈魂的默契填滿,堅不可摧。
苦熬了這些年的思戀,忽然一瞬間就看到了結(jié)尾,萬花凋謝,凜冬無盡。
“……胡翟,你不會死的,”她雙眼泛紅,聲音飄忽,“一路順風。”
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全都弄錯了。他們的差距根本不在生育子嗣,而是——江奕涵能直接為了胡翟不要孩子,而胡翟能為了他遠赴雪原涉險。
也許當初那個金光燦燦的夏日,鳳仙花雖然開得爛漫,可在江奕涵的目光輕飄飄從她臉上繞開時,她就不該再繼續(xù)踏上這條明知沒有結(jié)果的路,還死死拽著不肯放手。
塵世間,太多事從一開始就錯了,當事者偶爾擦亮眼睛,明明從迷霧中窺破了天機,偏還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肯回頭。
第二日,天還沒亮,轎子已經(jīng)候在了宮門外。
胡翟在未醒的江澤額上親了一下作別,上了轎子才想,萬一這是最后一次見面該怎么辦?
他對外面幾個人揮揮手,眼看著阿冉和小玉眼看著又要哭起來,敬子辰冷冷地對馬夫說:“出發(fā)。”
清晨的風滿含細露,涼透了,可胡翟還是堅持到看不到他們才放下車簾,轉(zhuǎn)頭看向閉目小憩的敬子辰,“敬大人……為什么突然要同我一起去?”
敬子辰眉頭微蹙,表情清冷,“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胡翟小心地哦了一聲,也不再問了,反正有人作伴總是好的。他剛要跟著閉上眼睡一會,敬子辰忽然低聲道:“不想再躲了。”
從知道江奕涵要親征那日起,他就撰疏請求在宮中坐鎮(zhèn),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躲避周紀岑,不愿再見到他罷了。
如今想想又何必呢,說不定周紀岑早有了新歡,見了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他們一路向西行,天氣越來越冷,景色也變得愈發(fā)凋敝。時間緊迫,他們?nèi)赵录娉蹋吡怂奈迦蘸螅K于趕在日落前到達雪原下的一個小鎮(zhèn)。
冷風似鐵,即便穿了厚厚的大裘,胡翟還是在下轎時猛地打了個哆嗦,揪緊領口。
極目遠望,四下全是白皚皚的積雪,樹木長勢極高,葉片小而密,像一叢叢的墨綠細針,看著眼痛。
有幾個壯實的青年男子正蹲在路口,其中一個隨意磕了下煙管,招呼他們:“上雪原不?帶路,三十文一次。”
敬子辰走近兩步俯視他,只是眼皮微微垂著,連下巴都沒低,一副天生的矜貴相,“你們問軍隊也是要這個數(shù)?”
那男子抽盡最后一口煙,吊兒郎當?shù)夭[眼打量一番他的狐裘,目光在落到靴子上時明顯一怔,“大人……不知道大人怎么稱呼?”
他常年帶人走雪原,摘藥材的、找尸體的、運貨的商隊、士兵走卒,只看一眼心里就大概有了數(shù)。
敬子辰指了一下胡翟,“兩個人,你帶我們?nèi)ケ笔④婑v扎的地方。”
那男子站了起來,“哎。兩位大人要走夜?這可找對人了,這整個村子里就我敢?guī)俗咭惯^夜,打小在雪原里蹦跶出來的。”
他自稱阿宇,先帶著兩人去換了厚毛靴,這靴子底部結(jié)實,抓地穩(wěn)固,不怕打滑。
阿宇又拿了幾小罐烈酒揣在大兜子里,這才上路。
此時天邊夕陽沉沉,雪地都染盡了熏紅,像新娘子臉上暈開的胭脂,還沁著冰涼的寒氣。
走了一小段,阿宇扭頭對他們說:“其實上雪原啊,走夜最好,白天待久了,眼睛刺啦刺啦疼。”
胡翟心焦,忍不住問他:“最近打仗多嗎?”
“啊喲,他們都在雪原那一側(cè)的平地上打仗,我們哪能知道的嘞。”阿宇咧嘴笑了笑,臉頰兩側(cè)是常年凍出的酡紅,“不過王爺說了,他們一定會護好雪原,叫我們都不用擔心。”
“你見了王爺?”
胡翟又驚又喜,禁不住快走了幾步,踩得靴下厚雪嘎嘎作響。
“是啊大人。”阿宇點點頭,“我們當然都見了。那時王爺颯爽英姿,厲將軍金刀鐵馬,我們都說哩,這仗絕對輸不了,塹北要獨立了!”
胡翟默默聽著,身上被冷風吹得發(fā)抖,眼眶卻在發(fā)熱。
這就是他愛的男子,政事修明,足以被百姓們仰仗依賴。
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他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王爺他……還好嗎?”
阿宇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一陣颶風忽然吹得他們踉蹌起來。
“糟了!”
剎那間天地顛倒,方才還輕柔飄落的雪花霎時撕破臉皮變成奪命的怪妖,入目一片白茫茫,吱吱亂叫的風裹著冷雪,發(fā)了瘋似的直往人脖子里鉆。
胡翟被風雪狠狠抽打著面頰,連眼睛都睜不開,完全丟失方向,被人用力扯著走了一段,忽然腳下一腳踏空,猛地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