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閣。

屋角的清神香已燃了多半，殘盞中仍有余茶，江奕涵一口飲盡，眉頭緊鎖。

桌上攤著的地圖被描畫過太多次，墨黑朱紅的紛雜線條交疊穿梭過大片雪原，好像干涸曲折的血脈線。

凜冬冷肅，氣候一日比一日惡劣，不能再拖下去了。

“經常皺眉會變老喲。”

他抬起頭，胡翟正倚在門邊，手里拿著一把桐油紙傘，暗沉的天色將他框進一幅風雨欲來的濃墨畫卷，愈發襯得膚白似璞玉，墨眸明亮。

江奕涵挑挑眉，“嫌我老？”

“豈敢。”胡翟彎下腰把傘立在門邊，也不進屋，“惹怒了王爺，若是罰我去古寺念佛可怎么辦。”

江奕涵聞言，表情微變，招了招手，“過來。”

“玉嬤嬤若是在這，一定攔著我，說我亂入議政要罰。”

胡翟這么說著，還是關上門，把一室暖融融的熱氣鎖住，走到江奕涵身后輕輕為他按壓百合穴。

“你知道了。”江奕涵放松地舒出一口氣，淡淡一笑，“誰這么大膽，敢在你面前嚼舌？”

縱然他神情平和，但語氣中已含了不輕不重的威懾，像把不露刃的利刀。

胡翟的手頓了頓，轉而溫熱地貼在江奕涵臉側。他非常認真地說：“世子和我的事，哪用得著第三個人在中間傳話？”

江奕涵仰起頭，撞進他一雙澄澈的眸子，微怔了片刻，坦誠認錯：“我該先與你商量。”

胡翟低頭在他額頭上吧唧親了一口，抿著嘴笑，“午后內務府剛把雪原兔送來，我本想抱著去找玉嬤嬤，結果下人告訴我她被罰去益天寺了。”

他只字不提顧秋。

江奕涵挑眉，“所以你打算拿那兔子做什么？”

“我上回看到她對一個丫鬟的兔毛頭飾過敏，不停打噴嚏，就想……”胡翟輕咳一聲，“小小地報復她一下。”

江奕涵給他幼稚笑了，食指在胡翟額頭上一戳，想了想，道：“我娘這些年退居宮后，細碎事宜都交給了玉嬤嬤，她漸漸就強硬慣了，喜歡拿她那套來強迫別人。”

“我明白，她是希望你能延綿子嗣，”胡翟鼓鼓腮幫子，“我就是……怎么說的來著，給你發泄一下欲望的玩具。”

江奕涵的臉色驟然一沉，迷了瞇眼，“這件事我是該同你商量，可你的錯是不是更大？把她和顧秋欺辱你的事瞞了多久？”

本來氣氛還算溫馨，胡翟忽然后頸一涼，又猝不及防地被拎出來教訓。

他啊了一聲，眼睛在屋子里四處亂轉，“這個……她們兩個女子，怎么算得上欺辱呢……我再給你告小狀，豈不是更可笑了。”

“哦？”江奕涵撐著下頷，“光我知道的，有一回你快了幾步走在我前面，回去就被玉嬤嬤罰了讓你去掃清涼亭，是不是？還有上個月末因為沒叫王爺，被罰抄十幾頁祖規，夾在書冊里不讓我看……”

胡翟趕緊打斷他：“反正那時我也閑嘛，又改不了口，別扭。但我現在什么都想起來了，也理明白了，誰都別想再欺負我。所以……”

他緩了口氣，終于說出這趟來的目的，“過年的時候便讓玉嬤嬤回來吧。”

雖然他之前傻乎乎地被罰了幾次，還被小毒蜘蛛咬了屁股癢癢的，不過說到底也都不是什么大錯，實在沒必要把一個老人扔在那種青燈古佛的凄寒地方，還壞了世子的名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清神香燃盡了，外面又開始飄雪。

“你啊，”江奕涵蹙了蹙眉，無奈道，“真不知道是精還是傻。”

胡翟嘿嘿一笑，兩只眼睛彎成月牙兒，捧起他的手，像小動物似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翻天便是新年。北部嚴寒，如今兒子已經回來，江鴻飛無事操心，早早帶著妻子趕去了溫暖的東南小院住著。

穆遠賀最近帶著江葉云的骨灰去了雁回山，胡翟的課也停了一陣子，整日整日黏著江奕涵。

只是白日里大臣們來議事的頻率越來越高，胡翟大部分時候只能在隔壁的花廳看看書。

他能從江奕涵的臉色能看出來，事態發展得并不好。

可是無論如何，胡翟都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這天暮色四合的時候，屋里點著明燭，胡翟和江奕涵坐在一起吃餃子。

糖餃和肉餃都放在一盤，胡翟嗜甜，隔著皮能看出深色的餃子都進了他的碗。紅糖蜜和花生碎混在一起，格外香甜。

江奕涵根本沒吃多少，一直等到他快吃完了，才慢慢放箸，“小翟，我有事跟你說。”

“嗯？”胡翟捂著嘴打了個嗝，又去夾下一個糖餃，“好呀。”

“西北的戰事一直吃緊，”江奕涵目光沉沉，“魏鶴銘前日也已趕到了鴻寒關，眼下士氣低迷，我必須出駕親征。”

剛被咬了一口的糖餃啪嗒掉在瓷盤里，流出鮮血一樣濃稠的糖漿。

“不可以！”胡翟脫口而出，拿筷子的手在輕輕發抖，不敢置信地緊盯住他，“你才剛擺脫輪椅幾天，怎么能去那種地方！”

“我的腿沒事，只要不長時間走動就可以。”江奕涵閉了閉眼，“漢盛軍早就躍躍欲試了，其實我早該出發，只不過一直拖著……小翟。”

最后一聲盡數化作無奈的嘆息。

胡翟惱怒地瞪著他，眼底已經溢出了一片水紅，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

“雪原極寒，滴水成冰，去了那，你的腿還能留住嗎。”他咬了咬嘴唇，面色慘白一片，“只不過為了提高士氣……江奕涵，就當我求你，你不要去。”

沉默，他們的目光在半空相觸，沒人退讓。

“厲鐵已經苦熬了許久，小翟，你明白的，我不得不去。這是我的國家，我必須對它負責，也必須對在塹北安家樂業的那些百姓負責。”

——他不愿明白，他不愿懂。

胡翟茫然地盯著他的嘴唇，耳朵里嗡嗡作響，勉強平靜道：“那么，讓我跟著你。”

江奕涵微微搖頭，“小翟，那里山高氣薄，對你來說實在太危險了。你就留在宮里，和澤澤一起等我回來，好不好？”

話說到這個地步，他就知道江奕涵早就下定了決心，事情再無轉圜余地。

他是真的和老天有仇，上半輩子讓苦楚占據了半壁江山，每當生活好轉一些，之前悄然埋藏在深泥之下的那些悲慘就會冒出苗頭，隨之緊緊纏住腳踝，讓他再也無法向前。

這一刻，他滿心希冀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初來乍到的邊疆少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只需要亦步亦趨地跟在江奕涵身后，牽著他的袖角，踩過他踏出的每個腳印。

胡翟徹底被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坐在那里，難過得血液逆流、渾身發麻，只想問一句，那我呢。

可他囁嚅了幾下嘴唇，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顧安也會隨我一同去，不會出任何問題，我向你保證，小翟——”

胡翟已經猛地站起身來，椅腿劃地，聲音刺耳。

像是要報復什么似的，他空茫茫地瞪大眼睛，一字一頓道：“我不會去送你的。”

不等江奕涵有任何反應，胡翟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屋子。

暖意不再，寒風活似薄薄刀刃，刮得他滿心血淋淋傷痕。滿胃甜膩的糖漿此刻都化作棉絮般梗在喉頭，還沒跑出院子，他已經扶著墻磚吐了出來。

嘔心泣血，一灘紅白。

元旦當日，金陽普地，旌旗飄揚，號角震天。

江奕涵賜年僅兩歲的魏天澤江姓，更名江澤，納入族譜，封為長子。

等一切歡慶的儀式結束，奶娘不知得了誰的令，特意抱著一身紅金鈴袍的江澤來找胡翟。

胡翟自昨夜起便未出門，遠遠聽到人傳報，也只是走到前庭來迎。

江澤長得飛快，早已會走路了，兩條小腿邁得相當焦急，風風火火撲在胡翟腿上，仰頭脆生生地叫：“爹爹！”

他頭上是江奕涵親手給戴上的世子帽，金燦燦地閃著光，比一張小臉還要長。江澤身板也不高，一身世子袍上松鶴振翅、金海彌漫，袍長蓋腳，看著倒有幾分滑稽。

這大概就是江奕涵小時候的樣子吧，胡翟茫然地想著，小小的，卻早早穿上了世子袍，被趕到漢盛為質……

奶娘跟在后面，滿面紅光，和胡翟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反差，“小世子現在說話可利索了，偶爾還能給我們這些人講講故事呢。”

“爹爹要聽嗎？”江澤抱著他的腿，眼睛亮亮的，眼尾飽滿，“剛剛我給爹講了，他可喜歡啦。”

胡翟慢慢蹲下身來，與他平視，眼下青黑，勉強一笑，“好呀。”

“嗯……從前有個小朋友，他叫文彥博。”江澤很是認真，一板一眼地講起來，“有天，大家一起蹴鞠，不小心把球踢進了一個很深的樹洞里……”

胡翟的目光慢慢滑落到他胸前那枚簡潔的百歲鎖上，忍不住悄然濕了眼眶。

這是他和江奕涵一起挑的鎖。那日，江奕涵勾著唇笑說，等戰事結束，要陪他回胡地看爹娘和阿兄。

而如今，他冊封了澤澤以作萬全，唯恐自己葬身玉蘇，后繼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