塹北的天一日日冷下去,寒風夾肅雨,樹葉泛黃落地,又隨北風卷去。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十一月末。
朦朧中聽到一聲清越的啼鳴,很快,胡翟感到眼皮上落了清淺的晨光。
北方終究冷得更早一些,早早端上了火盆,燒起熱炕。一覺醒來,胡翟渾身睡得骨軟筋酥,眼睛還沒睜開,已經習慣性地抬起臉去蹭蹭吻江奕涵的下巴,被扎得有點癢。
他緩了一會,腦袋才慢悠悠地轉起來,“今日休朝嗎?”
“嗯,”江奕涵順勢捏捏他的耳垂,“外面下雪了。”
塹北今年的頭一場大雪,江奕涵打開木窗,冰冷冷的風吹入屋內,入目遍地素銀,遠處的黛山蓋了雪帽,近里的梅花枝頭已盡數被壓彎了,天地幾乎融為一色。
胡翟緊緊裹著被子坐起來,忍不住開口贊嘆:“真漂亮。”
只這么簡單看過一眼,他趕緊伸手合上窗戶,笑瞇瞇地抱住了江奕涵胳膊:“今天可以一起用早膳了。”
世子太忙,這可是一個月僅有兩三次的機會。
地上鋪了柔軟的厚針織棉毯,他赤著腳輕快地跳下去,把木輪椅拉到門前,“世子,上來吧。”
早膳超乎意料的豐盛,一碟水晶蝦餃幾乎全進了胡翟的肚子,他還險些被蟹黃灌湯包燙到舌頭。
大冷天起來就吃一桌熱飯,這也太舒服了!
胡翟仰在座位上,撐得打了個嗝,心滿意足地摸著小肚子,嘴唇還油亮亮的。
他吃得風卷殘云,等了片刻江奕涵才落箸,擦拭著嘴角笑問:“日日吃這些海鮮,不會膩嗎?”
他起得早,不同胡翟一起用早膳,但小膳房每日都會將菜單送來,他還特意囑咐了多進些海鮮食類,叫財司多給撥些銀兩。
從那之后,小膳房送來的菜單上盡是深海蝦、鮑魚翅、干貝肉、海黃瓜……各種海鮮,千萬種做法,從無重復,估計連天上的神仙都沒這種吃法。
胡翟聞言,立刻想通其中關竅,慢吞吞瞟了一眼立在屋角臉色發白的小丫鬟和廚子,只感覺好笑。
來宮里快兩個月,他在早上吃海鮮的次數用一只手都能數清楚,又哪來“膩”這么一說?
“嗯,不呀,”胡翟眨眨眼,“我早膳都吃了好幾天白粥花卷了。”
“什么?”江奕涵蹙起眉,目光霎時如刀,狠狠扎向屋角那幾人,“怎么回事?”
胡翟單手托著腮,狡黠一笑,“世子想什么呢,是天冷了,海鮮吃多會肚子疼,我就叫小膳房停了幾天,怕你生氣,才叫他們按原來備好的稟報。”
兩個廚子早已膝蓋發軟地跪下了,滿背冷汗,連連應襯:“王爺,都是小的們、小的們照料不周——”
江奕涵連余光都懶得分給他們,只打量了一番胡翟的表情,勾勾唇,“以后想吃什么,你自己和小膳房說就行。”
“好,”胡翟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依舊是笑盈盈的,“那世子先去書房吧,我泡好茶再過去。”
等江奕涵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胡翟才輕輕嘆了口氣,指揮著幾個小丫鬟趕緊去泡茶。
小丫鬟們立刻散了開去。
他扭頭對地上跪著的那一排人說:“你們起來吧。”
兩個廚子只不住地磕著頭:“少爺!求少爺饒了奴才們,奴才也是逼不得已,這宮里頭誰敢不聽玉嬤嬤的話?我們這些下人可全是她管著啊!”
被王爺用眼神無形“殺”了那么一回,他們才分清誰的大腿更粗一些,連問都不必問,立馬全招了。
“果然是她。”胡翟撇了撇嘴,“不過你們也太狠了,好歹給我上點榨菜就著粥吧,每天早上沒滋沒味的,本想著過幾天就把這事捅給世子……不過沒事,我現在改主意了。”
兩個廚子一驚,趕忙抹著滿臉的汗,感激道:“明日小的們一定給您準備!”
“那個倒好說,”胡翟隨意揮揮手,稍稍猶豫了一下,“但是……以后早膳能不能也上烤羊腿和醬肘子啊?”
“以后您想吃啥咱就準備啥!”兩個廚子恭恭敬敬地團著手,“都隨您喜歡。”
胡翟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往外走,剛到門口忽然啊一聲,折回來拍拍廚子的肩,笑吟吟道:“肉錢就拿你們這陣子撈的油水付吧,若是讓我聽到財司說你們又去要錢……”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廚子剛止住的冷汗霎時又冒了一脊背,“少爺盡管放心!”
胡翟嗯了一聲,“烤羊腿的時候要多放點孜然啊,今日有些淡了,我重口。”
他吩咐完了,接過小丫鬟手里捧的茶,一邊哼著小調,在幾人又驚又懼的目光送行中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前廳。
首戰告捷,胡翟心情格外好,嗅著回廊下的冬風都好似帶著含雪清甜。
他一進書房就聽江奕涵淡淡哂笑,“終于長本事了。”
胡翟得意地仰起下巴哼一聲,把熱茶擺到他面前,“怎么說我也是世子麾下頭號大將嘛。”
“你想起來的事越多,也和原來越像了。”江奕涵不咸不淡地抿一口茶,“很快便能獨當一面。”
胡翟兩只手乖乖地交疊,笑著在他對面坐下,“小鳥翅膀硬了可就要飛了。怎么樣,世子要不要趕緊把我鎖在金絲籠里?”
江奕涵倏爾抬眼,從杯沿騰起的奶白熱氣中盯住他,“若我有這種想法,你余生可能一步都踏不出屋子,除了我,再也見不到其他任何人。”
他的目光實在太具震懾力,胡翟愣了一下,小聲嘟囔:“真兇啊……”
很快,他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不過我喜歡。”
之前只要被稍微指責或調戲就會茫然瞪大眼睛、手足無措的那個胡翟正在慢慢消失,他馬上就要變回原來的那副樣子,吃了虧只會自己想著怎么去處理,在他面前就喜歡撒嬌和耍寶。
江奕涵看著對面眉清目朗的青年,一時感慨萬千。隨口道:“我也沒把小白鎖在籠子里,它每天不還是乖乖飛回來?”
那只白腹琉璃正立在窗邊的小木枝上,紅喙微動,神氣地啾了一聲。
“竟然拿我和小白比——”胡翟很不服氣地拉長腔調,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世子能不能給我弄兩只雪原兔養?”
雪原兔和白孔雀一樣,是塹北特有的物種,且數量稀少,很是珍貴,禁止在市場上兜售,當年他在鐘州時還是托了手段才得到兩只,結果回塹北時沒能帶上,胡翟難過了很久。
江奕涵略一頷首,“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喜歡呀,”胡翟眨眨眼,大大方方直視著他,瞳孔里滿滿當當映著江奕涵一人,“特別喜歡。”
“……”
江奕涵輕咳一聲,心里雖然頗受波動,但還是很清楚地讀出來他另一個意思:我、要、做、壞、事、啦。
十二月,塹北西南部爆發了一次大規模戰役。玉蘇雪原驟降大雪,冰封十里,北盛軍用水困難,不得不先潰退,顯出頹勢。
好在厲鐵借地勢之利,深夜率領軍隊側圍突襲,燒毀漢盛軍的糧草,為他們贏得了一段寶貴的喘息之機。
這一個月,江奕涵早出晚歸,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胡翟也甚少見到他。有次他坐著等到子夜,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有冰冷的唇在他頰側一吻,像根在冰天雪地里飄了大半夜的羽毛,輕輕一觸便離開了,恍如夢境。
無論是對江奕涵還是塹北,此事都是重要的轉折點。他知道,乖乖的不去打擾,只能讓人把膳品布得豐富些,把江奕涵的床褥鋪軟些,衣服熏好了香再分類疊起,放到他觸手能及的位置。
這天他正在花廳里看穆遠賀布置給他的《五經算數》,忽然有人橫沖直撞地撲了進來,迎面便大喊一聲:“胡翟,你卑鄙!”
顧秋是哭著喊出來的,目光怨恨又委屈,“你憑什么讓王爺趕走嬤嬤!”
胡翟慢慢將手里的書合上,平靜地抬頭道:“我沒有。”
克扣早膳、故意換涼他的洗澡水、在他枕頭芯里塞小毒蜘蛛……其間種種,雖然幼稚得很,卻著實惹毛了他。
——兩只雪原兔還沒到手,他怎么可能這么輕易放走玉嬤嬤?
“你撒謊!”顧秋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如果不是你,王爺怎么會讓玉嬤嬤去益天寺念佛?!你討厭我,大可以直接朝著我來!何必如此下作,吹枕邊風?”
胡翟幾乎想笑。枕邊風他倒是想吹,可江奕涵忙得腳不沾地,真給他這個機會嗎?
“沒做就是沒做。我不愿意同你們計較,你們反倒一直惹我,究竟是誰更下作?”胡翟沉下眼眉,那神色竟與江奕涵有幾分相似。
他冷聲道,“顧秋,你怎么變成這樣?”
“因為你不配!”顧秋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我從十五歲起就喜歡王爺!而你除了拖累王爺,還能做什么?!王爺這一條腿全是因為你廢的!你毀了他!你不配和他在一起,胡翟,你不配!”
她的妝全被淚水糊花了,面容猙獰可怖。
胡翟手指微微一顫,心臟緊縮成一團,虛無的疼痛頓時在胸口彌漫開來。
“……我和王爺天造地設,珠聯璧合。”他故作強硬地抬起下巴,“我配不配,還輪不到你來評判。”
胡翟不想再和她無謂地爭吵下去,很快收起書,緊抿著唇與她擦肩而過。
“你還記得嗎?那年在御醫坊的湖邊,我拿鳳仙花給你染了指甲,還涂了嘴唇……”顧秋的聲音無比嘶啞,“當他的目光毫不猶豫越過我,我就知道,他對你的情感絕不一般,那絕不是看一個小書童的眼神。”
胡翟止住了腳步,花廳里靜得只能聽到顧秋崩潰的抽泣。
“我做錯了什么?”顧秋嗚嗚地哭起來,“我只是喜歡王爺,親哥哥都不支持我,只有玉嬤嬤愿意幫我,只有她……”
她哭,為無疾而終。
胡翟的喉嚨酸澀抽緊。他閉了閉眼,將袖中干凈的巾帕遞到她手里,盡量冷靜地輕聲道:“如今大局當前,你若真的愛他,就不會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讓他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