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晚間落著細雨，淋淋漓漓，將整座司馬府邸浸潤在微潮的濕氣中，朦朧了門前古樸的掛燈。

已經這么晚了，仍然有人到訪。

未等門口的小丫鬟通報，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經一把掀開軟竹簾，開門見山道：“魏鶴銘忍不住動手了。傍晚派了兩撥人探路，剛被我們的人頂了回去。”

“這一仗遲早要打，或早或晚的問題。”敬子辰放下書冊，修長瓷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了兩下，“明日王爺便回來了。”

丫鬟奉上了熱茶，又悄悄退下去。

穆遠賀沉吟了一會，打量著他的神色，低聲道：“那個人也來了。”

檐角的雨水正巧積滿，啪嗒嗒落到水缸中，泛起層層漣漪。

后背泛起絲絲癢癢的疼痛，敬子辰忍不住蹙眉，聲音瞬間冷了下去，“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啊，”穆遠賀聳了聳肩，“向司馬大人稟報軍情而已。”

不知過去多久，穿林打葉的聲息漸漸低了下去。燭火漸暗，那本自穆遠賀離開就再沒翻過一頁的書冊靜靜躺在桌上，被帶著雨氣的秋風吹得微微搖擺。

敬子辰緩緩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盯著袖口那些繁復的花紋。

那人桀驁不馴的面容再次浮現在腦海，因為長久的刻意封鎖，已然有些模糊了。

再次想起他狂傲地笑，抬起下頷，喚：“夫人。”

畫面一轉，他又立在千軍之前，擺著一副冷硬漠然的表情，“敬大人臥薪嘗膽，賣身救國，真令周某佩服。”

……

周紀岑，你來做什么？

那日，玉荷佩碎在城門，他們也自此一刀兩斷，站在不同的立場針鋒相對，各自效國。

燭淚悄無聲息地滑落，敬子辰默然坐了半晌，忽然輕輕勾唇一笑。

是了，你本就是不能吃虧的性子，當初被那般狼狽地驅逐出塹北，這回想必是來報仇雪恨的。

只是不知道……我這么一條薄命，夠不夠你那嗜血的鐵刃飽餐。

第二日過午十分，胡翟掀起車簾，當遠遠看到城門上“嘉裕”兩字時，竟然有點近鄉情怯起來。

他握著江奕涵的手，小心翼翼地再次確認道：“你爹娘他們真的已經不介意了嗎？”

“他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知道你為了你娘，誰都沒說什么，倒是把我娘心疼得不行。”江奕涵反手把他握緊，“凡事有我，怕什么？”

胡翟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明明不是第一次來，卻總擔心讓誰不滿意了似的。

直到真坐在了江父江母面前，他整個人還顯得手足無措，兩次拿錯了江奕涵的茶盞，窘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好在蘇雪玉一直歡歡喜喜地抱著魏天澤逗樂，也沒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江奕涵不動聲色地將手撫在他后背，溫聲道：“昨日在阿伯那買了好些白檀，娘一會瞧瞧。”

“好，”蘇雪玉笑著，眼角泛起細密的紋路，“既然澤澤入了咱們江家，你準備什么時候給他改名哪？”

“這個不急，”江奕涵看了一眼胡翟，“阿碧，你把東西拿上來吧。”

阿碧應一聲，退下去，很快端著兩只盒子走了回來。

“還是小翟路上一直想著要給爹娘帶些東西回來，要不我連白檀都忘了買，”江奕涵說著，將那盒子打開，取出只一金光燦燦的鐲子，“小翟挑的，娘喜歡嗎？”

“哎呀，我都這個歲數了……”蘇雪玉訝然地笑著，終究掩不住面上的喜色，“小翟真是有心了。”

胡翟壓根沒料到江奕涵會把功勞全歸到他身上，愣了片刻，連忙道：“您喜歡就好！”

他看著蘇雪玉將金鐲戴到腕上，終于明白了昨日江奕涵為什么非要買一只純金的。

對堂堂一國之母來說，翡翠終究還是小家子氣了一些。

妥帖，又細心，這世間當真有這么好的人……他不由怔怔地望向那個身影，江奕涵正在為他爹佩一條嶄新的方玉腰帶，趁旁人不注意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得斯人伴身，世間安有所求？

遑論不為名不為利，只是念著那一份無雜質的穿山越水、長此往來，尋遍天潢貴胄，又能找到幾對？

和江父江母見過面，剛出了門便被風風火火趕來的阿冉從頭到尾痛罵一頓，說他“絕情寡義、一走了斷”，最后和阿碧抱在一塊不住流眼淚，簡直比唱大戲還熱鬧。

來來回回折騰了這么一天，胡翟又困又累，剛回了屋便撲倒在床，舒服地滾了三滾，只想睡覺。

江奕涵正給他脫去靴子，下人端來熱水，看胡翟這般恣意，禁不住嚇一大跳，趕緊退下了。

胡翟掙扎著爬起來：“別脫呀，一會還得給你泡腳揉腿呢。”

“怎么和我自己做不了似的？”江奕涵戳了戳他額頭，“眼皮都要粘一起了，睡你的吧。”

“不行，那可不行……養腿就是養命。”胡翟嘟嘟囔囔著爬下床來，蹲在地上給他脫去鞋襪，試好了水溫，“顧安都教了我好幾天了，我今天怎么也得試試才行。”

泡好腳，胡翟兩只手都抹好藥油，搓得熱乎乎的，這才敢上手。

常年的腿疾所致，江奕涵右腿肌肉比左腿要虛軟很多，若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

胡翟換了身睡袍，跪坐在床上，熟門熟路地為他按摩起來，邊按邊小聲念叨著：“陰陵泉、陽陵泉、豐隆穴……

每念一處，手就跟上，輕重緩急地用力。

不多時，血液流通，腿果然漸漸熱了起來。胡翟賣力到額上浮了層薄薄的汗，再加上睡袍領口本就寬敞，這會已經有半個肩頭都露在外面。

“這樣世子還舒服嗎？”他用手背按了一下額角，抬起頭來，“要更用力些嗎？”

江奕涵的眸色漸漸沉下來，欲望之獸掙扎著破籠，妄圖盡情吞噬這只無知的、純情的、白里透紅的小綿羊。

他一張口，聲音已經染了沙啞：“嗯，不用按了，快收拾一下休息吧。”

待胡翟洗干凈了手回來躺好，江奕涵立刻吹滅了燈，力圖摒棄一切雜念，趕緊把自己陷入睡眠。

才不過五六日，他可擔心身邊這具溫香軟玉的身子再被他“弄壞”。

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胡翟在翻身。

片刻后，有一只光裸的胳臂悄然伸了過來，將他摟住。

“上回我便想說了……這里是世子小時候住的房子呢，”胡翟像說悄悄話一樣湊在他耳邊，“在這里做的時候，有種特別隱秘的感覺。”

半年前，就在這張床上，他們有過瘋狂的一夜。

“……那時候你脖子便傷到了，我卻絲毫不知情。”江奕涵反身摟住他，語氣中全是對自己的懊恨，“小騙子。”

“我是瞞了世子，可當時用項圈綁住我時，你那里明明就……大了好多。”

胡翟越說越小聲，羞得臉都開始發燙，倏爾大著膽子，鼓起勇氣手腳并用爬到江奕涵腰間，“要做嗎？”

“怎么，”江奕涵忍不住咬牙，“不困了？”

胡翟眼睛溜圓，在黑夜里也閃著一點熠熠的光，像只趁夜翻窗來偷腥的貓咪，“這回讓我在上面。”

他實在擔心江奕涵的腿，因此不知深淺地騎跨上去。

窗外恰有畫眉交|歡，在如水月色下咕咕噥噥叫得纏綿，片刻，羽翼炸開小小的一團，在晚風中輕輕打著擺子。

只是長夜未盡，窗內那位年輕勇敢的騎士尚不知自己胯|下的烈馬有多剽悍。

隔日胡翟醒來時，江奕涵已經去處理政事了。只留他躺在床上，腳軟腿軟，渾身無力，欲哭無淚。

不該是這樣的啊！在他昨天不知死活地翻身之前，他想的是自己把世子一次征服后睡覺就完事了啊！

怎么會又被這樣那樣，翻過來覆過去——最后折騰到子夜才能睡？

以后再也不要招惹世子了，胡翟咬著牙穿好靴子，在心里對自己三令五申。

已經日上三竿，他餓得肚子咕咕亂叫，洗漱過后，四下連個人影都找不見，繞了一大圈，才在柴房里看到一名下人。

胡翟探進頭，小聲道：“打擾，世子有留早飯給我嗎？”

那下人瞥了他一眼，繼續砍著柴火，好似沒聽見。

胡翟蹙了蹙眉，只好又重復了一次。

“哎喲，我又不是膳房里的人！”那下人不耐煩道，“不過玉嬤嬤一早就說了不能給你留飯，估計那些丫鬟全跑了。”

胡翟愣了愣，“玉嬤嬤？”

“你剛來不知道，就是陪著咱們王后一起嫁過來的那位。”

話音剛落，身后即刻傳來一陣細密的腳步聲，伴隨著毫不留情的指責：“在王爺府里就要守規矩！懶身軟骨的睡到現在，當誰那么閑著，還要給你留飯吃？”

他回頭，看到一張精細描畫過的面孔，連斑白鬢發都梳得根根分明。那女子年紀大概已過四十，舉手投足間雷厲風行，眼角和眉梢帶著股少有的兇狠氣。

站在這位嬤嬤旁邊的顧秋也盯著他，目光算不上和善。

不過是少吃一頓飯而已，胡翟抿了抿唇，沒覺得是多大的事，轉身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