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胡翟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縱欲的下場,渾身活像被卸掉重組了一般酸疼,下個床去了半條命。
反觀江奕涵也沒好到哪兒去,清早挨了顧安一頓針,兩個人老老實實一個坐著一個趴著,站不起走不動。尤其是顧安還特意囑咐了阿碧,讓胡翟只能吃點清粥小菜,窘得他滿臉通紅。
昨晚他們開著窗戶胡作非為放縱了那么久,估計那些動靜全傳出去了!
“嗚……這以后還怎么做人吶……”
胡翟強撐著臉皮等阿碧和顧安離開房間,整個人已經活像只要被蒸熟的桃子,一頭扎進柔軟的薄被里,甕聲甕氣地捶床悲叫。
就這樣“好生”修養了兩三天,大家才開始著手準備回塹北的行李。
離開砂水的那天恰好是十月中旬,樹林枝頭漸漸染了黃,可海水仍舊是漂亮的翡翠色,一波一波蕩漾著象牙白的細沙,在盡頭與天空連成蔚藍的廣漠一線。
坐上馬車前,胡翟最后探出頭深深望了一眼。
夾在天與地之中的廣袤人間,不好也不壞,一個新的轉折點,一個新的開始,前方未知。
好在身邊的人從未變過。
從砂水到嘉裕的路程總共四五日,幾人分乘兩架馬車,一路走走停停,如同游山玩水,也不覺難熬。
第四日午后,他們已經趕到嘉裕旁邊的谷延。
陽光燦漫,蟬的歌聲也響亮。田邊的大道難免有些坎坷不平,顛得魏天澤手中的小撥浪鼓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十月份的風溫涼適宜,柔柔地拂在臉上,宛如上好的云錦絲織。胡翟攲倚在軟榻上,正靠著江奕涵肩頭昏昏欲睡,忽然聽他命令道:“停車。”
車夫聞言,收緊了韁繩,“王爺可是要買些西瓜?”
這條田埂是入城必經之道,好些婦人躲在綠蔭下聊嘴,面前的筐子里擺著墨綠滾圓的西瓜,還有柑橘、梨子等等時令水果。
江奕涵嗯了一聲,隨意拋給他一錠銀子,“你去買些解暑吃。正好也坐累了,我們下來走走。”
車夫應著,很快走開了。
奶娘抱著魏天澤到樹下噓噓,胡翟渾身發懶,瞇著眼黏糊在江奕涵身上耍賴,“我不想下去……”
江奕涵輕柔地理了理他鬢發,“好,但我坐久了,腿倒有點發僵。”
“……”胡翟果然立刻坐直,“那就下去走走吧。”
兩人下了馬車,沿著細細的田埂走到盡頭。那里建著一座清涼五角亭,亭旁順桿開著一叢淡紫牽牛花,小蝶撲翅,清淺薄香。
“你離開塹北那天,我來此地訪視耕織,就在這個亭子里,正巧聽到一個路過的農夫唱起《式微》,暮云四合,那時候真是滿心苦楚。”
胡翟被他拉著手,只能看到江奕涵神態平和的側臉,胸口不禁微微一痛。
“那感覺好像被自己養在窩里的小狼反咬一口,還是平時乖乖的那種小狼,連肉喂到嘴邊都怕咬了你的手。”
胡翟給他一句一句輕描淡寫說得縮起身子來,妄圖借此把自己變成地里的一朵人型大蘑菇,用傘蓋盡數遮住羞愧神情。
他無話可說。若是換做他被那樣欺騙,肯定也很難輕易翻篇。
“好在如今……雖是周折了些,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說著,江奕涵低下頭來,與他鼻尖相抵,勾唇一笑,“好了,觸景生情,以后再不會提起這事了。”
胡翟掀睫看他,委屈巴巴地用力“嗯”了一聲。
他們的回憶里終究還是苦澀占多,從此以后,都要向前看了。
馬夫將瓜買回來,在溪水中徹底洗過,只須拿刀落一道口子,清脆的一聲,兩半熟透的瓜瓤自然分裂,沁涼之味直入心脾。
魏天澤一歲半多,坐在奶娘膝頭賣力地拿小乳牙啃瓜,咔嚓咔嚓,過了一會,竟然小嘴巴一嘟,噗地吐出一粒沒挖去的瓜籽。
“澤澤居然會吐籽,”阿碧訝道,“還學得有模有樣的。”
“小少爺是真的聰慧,”奶娘也附和,“嬰孩往往是七坐八爬,他比旁人都要快一個多月,只可惜……”
胡翟輕輕咳了一聲,奶娘這才察覺到自己失嘴,趕緊住口。
微風吹來遼闊田野的氣息,一只蜜蜂唱著嗡嗡的小調飛過,魏天澤興致勃勃地拿小手去捉,絲毫沒察覺出眾人臉色變化,喉嚨里發出些毫無意義的細弱氣音。
下午時分幾人入城,在一家十分干凈的客棧落宿。用過晚膳后,江奕涵隨口提議要帶胡翟四下逛逛。
胡翟擔心他的腿,卻被他強壓了下去。
塹北南部很是繁華,尤其是與戎羌通商后,幾乎與鐘州不相上下,入夜繁燈如許,聯袂如云,大街邊盡是兜售小食與貨物的鋪子,小孩子笑鬧著從大人腿旁跑過,連空氣嗅起來都是清甜的自由。
自那年南州一游,生活急轉直下,已許久沒有這般恣意了。
“好久沒和世子上街了啊,”胡翟忍不住也雀躍起來,“我想吃……綠豆團子,還想喝放糖的楊梅水,最好再來份米皮,還有冰粥!”
江奕涵看他說著口水就要留下來。兩人跟在人流中去尋小吃攤子,擠在男男女女之間,你一勺我一勺,吃的是同一種甜。
糖水鋪子的女掌柜看兩人動作親密,忍不住笑著對江奕涵夸贊道:“公子已是貌比潘安,哪想到弟弟也長得這般俊俏。”
胡翟正吃著江奕涵遞到他唇邊的團子,愣了一愣,抬頭對她笑笑。
他無意對外人解釋,也擔心江奕涵在街上被認出來,情況變得復雜。可對方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些,隨口便對掌柜道:“不是兄弟,是兩情相悅。”
邊說著,還把下一個小團子遞到胡翟唇邊。
胡翟有點驚慌地抬頭看他,只見那女掌柜也愣了好半晌,才有點面色不自然道:“原、原來是愛侶啊……”
好像手指被利刃輕劃,出現了一道微不可見的傷痕,慢慢才滲出血來。胡翟抿了抿唇,笑意悄無聲息地淡了下去。
把整街胡翟喜歡的鋪子吃過整整一圈,江奕涵才帶著胡翟去了香藥鋪子。這家店肆隱在街道轉口,牌子也不顯眼,頗有些與世無爭的味道。
胡翟在心里悄悄想,世子這樣喜香的人,也能看上這種小街巷中散賣出的香嗎?
可是一推門,上好的檀香味便撲鼻而來,沉郁得叫人心神寧然。一個老頭正在案桌后靜靜地磨香,聽到門開,卻連頭也不抬。
江奕涵喚了一聲:“阿伯。”
那老頭終于有了反應,瞇眼覷覷兩人,慌忙起身行禮:“王爺!”
“阿伯千萬別折煞我了。”江奕涵連忙將他扶起,“這回恰好路過谷延,想順路給娘買點白檀香帶回去。”
老頭躬腰道:“有一批上好的,王爺全都拿去就是。檀香十年方成材,左右不過就那些數量,給了對的人才是不欠。”
他靜靜地掃過胡翟一眼,回身取香。
取完了香出來,又去首飾鋪。
“無論是豆蔻少女還是黃發婦人,面上不說,心里總要記掛這些東西的。”江奕涵垂眼笑笑,手指閑閑撥弄著那些精雕細琢的飾品,“上回看娘戴的首飾已經是幾年前的樣式了。”
世子……總是這般心細。
江奕涵隨意攬上他的肩,“來,一起幫我看看。娘一般喜歡閃亮亮的東西,你覺得這個金的怎么樣?”
“……嗯,好粗,感覺像給男子戴的。”
江奕涵倒是一怔,這才察覺出尺寸之差,怪不得方才看許多鐲子都長得一模一樣。
胡翟認真地打量著那一大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首飾,煞有介事地幫忙挑選起來。
經過幾番不斷篩選,最后江奕涵仍舊看上了一只金鐲,側雕精細的鳳尾紋。可胡翟卻覺得另一只翡翠玉的更好看,晶瑩剔透,像砂水的海,溫柔又內斂,格外廣袤的溫柔。
能從那一片金光閃閃的首飾中挑出兩只已實屬不易,江奕涵全部買了下來,又專挑了兩張錦繡羅帕配著,拿上好的料紙包得嚴嚴實實。
“再給澤澤買一塊長命鎖吧,”胡翟目光投向小鋪墻上的墜子,“都一歲多了,還沒給他備上。”
給他們包鐲子的掌柜眼明手快,早準備再榨一榨這公子的油水,趕忙走過來朝他們推薦,“哎,您二位可能不知道,這區區長命鎖啊,也有不同的講究。您瞧,這邊兒有保長命百歲的,有保高官厚祿的,還有穩富貴平安的,您看,是要哪種?”
果然如他所說,那些鎖上都雕刻著不同的字樣和花紋,仙人送子圖、元寶、金龍、荷花……
掌柜見兩人仰著頭挑選,又開始起勁忽悠:“實不相瞞,咱們現在塹北的王爺啊,就是靠這長命鎖才能在漢盛保住了命回來的。一塊,福壽綿澤;兩塊,飛黃騰達;三塊子孫滿堂,天上人間。”
“哦?”江奕涵挑起了一邊眉,口吻閑散,“是嗎,我倒不清楚還有這么一說呢。”
他聽得好笑,卻無心與這人計較,只轉頭問胡翟:“小翟,給澤澤買什么樣的?”
店老板也眼巴巴地看向他。
“嗯……就要一塊最普通的。”胡翟朝他輕輕眨了眨眼,“只要福壽綿澤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