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晨開始細雨斜絲,將庭院里棵棵花樹浸潤得墨意清淺,碧色萌新。
胡翟倚在窗邊看雨,屋檐下的一窩燕子縮在巢里,正昏昏欲睡。斷藥兩日,他的身體已然輕快不少,再沒有那種沉重而虛渺的無力感。
涼風吹過,仿若一陣清淺的撫吻。
胡翟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日午后額上那一剎清淺的觸碰,好似萬千喧囂蟬鳴都不聞于耳,只余情思脈脈細流,寂寂無聲。
兩人的過去于他仍是大半空白,遠不足以承載過多深情,好在江奕涵點到為止。
那一刻的心動不假,可手足無措也是真。
正出神,小丫鬟從外探頭探腦地收了紙傘跑進來,“娘娘,皇上今日為古州王踐行,您要穿哪件裙子啊?”
胡翟怔怔地想了一陣,回頭道:“就穿那件水藍云紋袍。”
“啊?”小丫鬟一愣,“您是說前幾日從包袱里找到的那件?可那是男子才穿的呀。萬一皇后娘娘今日教訓您……”
一旁點香的紅衣小丫鬟用力扯了她一把,兩人悄悄地退出了門外。
“小玉,我問你,昨夜他把這些日子以來抄的佛經全燒了,是不是?”
被紅衣服小丫鬟的神情嚇了一跳,小玉趕忙點點頭:“是,娘娘說是給先皇后祈福。環姐姐,有什么不對嗎?”
小環黑白分明的大眼伶俐一轉,伸出手來親親熱熱摟住小姑娘的脖子,“小玉,老天開眼,咱倆的苦日子估計要到頭了。”
迎客時在竹青閣,踐行宴仍設在這里。只不過那夜月明星稀,今日卻是細雨打葉,斑斑點點好似啼竹湘妃淚。
時隔一月多再來到這里,心境卻已全然不同了。穿過前庭時,胡翟忽然想起那晚宮燈落盞,身后一句“哪來的小賊”將他驚得直接一蹦三尺高,哆哆嗦嗦險些沒哭出來……
唇角微抬,胡翟轉身快步向前走去,漸漸能聽到婉轉悠揚的琴瑟之聲。
古州王還沒到,劉公公為他開門時,主座上的魏詩雨表情已經驟然僵住,片刻后,才勉強含著笑低聲道:“這便是皇上不愿臣妾來的緣故嗎?”
“朕說不讓你來,你不照舊上趕著?”魏鶴銘頓時眉頭一皺,不耐煩道,“雨路濕滑,懷胎出來亂走什么。”
他再一掃胡翟那身裝扮,幾乎怒極反笑:“一個兩個都這幅樣子。話不會聽一句,上房揭瓦倒是一套一套,擺譜給誰看?”
這幾日北邊戰事吃緊,魏鶴銘日日夜夜被議事閣那群老朽抓著折磨,連往常那些表面作態的禮節都不稀罕再維持,整個人斜倚在軟榻上,像只亟待紓解怒火的霸王蛇。
若換做往常,胡翟給他這樣說上一句,都要嚇得腿軟了。而今卻只淡淡瞥他一眼,直接坐到了側席去。
反觀魏詩雨卻面色難堪,尖細的護甲都掐進了手心里去。
胡翟擺譜,那確確實實是被寵出來的,她又算得什么?
細雨中,有人推著一架輪椅緩緩走近了竹青閣。那人面上罩著一塊黑色巾帕,將下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他一手推輪椅,一手撐著一把烏傘,風過時傘面仍舊平和,紋絲不動,一看便知內力高強。
到了門口,劉公公把拂塵一揚,恭恭敬敬地攔住了二人,嗓音又細又高:“古州王可進,其余人等只得在門口候著。”
那人應了一聲,目送著輪椅進入內室,緩緩合上了門。
雨幕瀟瀟,那人與劉公公一左一右站在門兩側,沉默得如同塑像一般。片刻后,那人嗓音沙啞地開口問:“公公當值多久了?”
劉公公微微一拱手,“老奴不才,服侍兩朝天子,區區六十來年頭。”
那人哈地一聲輕笑,“果然有句俗話說得不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魏朗燁緩緩拉下面巾,雙目泛紅,“劉公公,當年抓周你將紅色小馬放在我面前時,大概也算到了這一天吧?”
未等老太監張嘴,只見寒光一閃,他贅肉層疊的喉嚨已被劃開了一道深口,血沫噴涌,喀喀作響。
魏朗燁拎著他的后領將他拖到墻角,蹲下身來,用力地揮拳打在他面上!
“我娘她一輩子沒有傷人之心,究竟憑什么,憑什么死在你這種人手里!”
他面龐堅毅,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孱弱無力到被驅逐出境的少年,卻仍然有滾燙的淚水摻著冷雨不斷滑下面頰。
劉公公的聲帶已經被割裂,面上刷的濃濃白粉全部簌簌掉落下來。他瞪大渾濁的雙眼,拼命伸手緊緊扯住魏朗燁的領口,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呼呼聲。
他急喘了幾聲,忽然渾身一抖,嘴唇翻出一個瘆人的笑,細若蚊蠅地吐出兩字:“翡、玉……”
他雖陰毒了一輩子,死卻要死得明白。
“閉嘴!”魏朗燁粗喘著逼近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這幾十多年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無人知曉?可惜紙終究包不住火……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既然老天不譴罰你,我今日便親自動手!”
他目眥欲裂,猛地揚臂,只聞令人牙酸的歘一聲,染過血的刀刃狠狠沒入活肉之中!
劉公公悶叫一聲,血流不止,一雙手拼命在地上翻騰亂抓著,活像只沒被人踩死的蟲子,不斷掙扎撲騰。
血混著檐角不斷滴落的雨珠,很快散成淡紅一片。
胳膊用力到發抖,魏朗燁咬緊牙關,半晌,直到這具軀體再無一絲顫動,終于徹底松開了刀柄。
“鞋底的泥鰍……”魏朗燁忽然咧了咧唇角,“翻出花來都沒有人看上一眼。劉公公,這不是從前你說的話嗎?”
他搖晃了一下,站起身來,輕聲道:“下地獄后,你生生世世當牛做馬,贖我娘的性命吧。”
細雨聲中,忽聞一聲低沉的悶響。魏鶴銘飲酒的動作暫緩,眉尖一挑,登時瞇起眼來:“什么動靜?”
“許是風急吹落了樹枝,”古州王一笑,揚手道,“皇上,再來一杯?”
魏鶴銘微一停頓,揚聲叫:“劉盛!”
寂寂之中,只聞雨聲繁密,卻沒有任何回應。
古州王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酒,兩張側席桌相對,胡翟的視線忽然被江奕涵食指上一枚反光的細小銀環吸引。他不由自主地猜測著,面具之下,世子臉上又會是什么神情呢?
魏鶴銘已經站起身來,大步向門外走去。
細雨密密匝匝落在窗紙上,片刻,他獨身返回,對眾人一笑:“果真是樹枝掉在了房頂上。”
一切都無異常,魏鶴銘從側席中間穿過,緩緩往主位走去。
說時遲那時快,局勢瞬變。一陣劇烈的刀刃相接聲后,胡翟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向后拉扯,還未回過身來,脖頸前已橫上一把寒光凜冽的利劍。
他被囚在魏鶴鳴的臂彎之中,動彈不得。
“在輪椅扶手中藏劍,”魏鶴鳴冷笑一聲,對站在面前的男人道,“真不愧是你。”
“皇上的腳印步步沾血,又何必撒謊?”
輕輕的咔嚓一聲,青鬼面具后的綁繩驟然斷裂開來,慢慢展露出一張如玉般俊美的容顏。
席上,避在柱子后護著小腹的魏詩雨頓時一聲驚叫。
江奕涵只活動了一下手腕,微微一笑:“皇上謬贊了。”
“塹北王、北境之主、古州王,你究竟有幾個身份?”魏鶴銘將刀刃更貼緊了胡翟脖子一分,冷聲威脅,“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放棄吧,否則便眼睜睜看著胡翟會死在朕的劍下!”
“不……你不會殺我。”
胡翟毫不畏懼地扭過頭去看著他,語氣相當鎮靜。
“是嗎?”魏鶴銘咬牙一笑,“你大可以試試。”
話音未落,胡翟竟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軟下來,生生將脖子往那利刃上湊!
“瘋子!”
魏鶴銘手撤得極快,怒不可遏地大罵:“江奕涵不過才養了你幾年,值得你做到這種地步?!”
趁他分神的這片刻,胡翟早已跑到了江奕涵身后,恨恨地像小獸般瞪著他。
“養?”江奕涵輕聲一笑,“誰能縛得住一束日光?胡翟是涅槃后的鳳凰,而我不過想在浪疾風高時做根合適的棲枝,只要適時助他扶搖直上便足矣。”
“塹北王說得可真好聽啊!”魏鶴銘仰頭哈哈大笑,細長的眸中掠過一絲陰狠之色,“所以他的眼里只看得到你,即便是失了記憶,夜里夢回也會叫出你的名字……江奕涵,你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江奕涵聞言只淡淡一笑,“恰恰相反,倒是我還被他耍得團團亂轉。”
胡翟雖不知細情,仍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不必廢話了。”魏鶴銘看著兩人親昵之相,心中愈發煩躁難耐,轉腕將劍正拿在手,冷聲道,“你我之間仇恨早不是一日兩日,今日恰巧只有你我,便在此決一生死!”
話音未落,他已迅疾撲上前,劍風凜冽,猛然上挑,直取江奕涵胸口!
劍刃迅猛相接,錚錚作響,不時有刺目的火花擦起。眨眼間兩人已過了十幾招,近處帷帳已被劍氣割得盡碎。
漸漸的,魏鶴銘出劍的速度越來越緩,慢慢顯出疲勢。兩人忽然默契地扯開一段距離,魏鶴銘拿刀支撐著,不由嗤笑:“真沒看出來,塹北王平日如君子一般,卻卑鄙至此。”
“皇上大概忘了,我在這間亭閣里就告知過您面具下有毒。所以——”江奕涵挑眉輕笑,“大概算不得是我卑鄙。”
魏鶴銘粗喘著滑落身體,視線逐漸被黑暗侵蝕。他死死地盯著那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出閣門,漸漸消失在他視野所及。
別走……
腦袋混沌一片,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無聲道,拜托別扔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