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遍灑清輝,寒香殿內花搖影移,空氣中隱隱有暗香浮動。
石珉扶著胡翟下了轎子,隨口囑咐:“皇上得下半夜批完折子才能過來,你……您先睡下吧。”
胡翟沉默著點了點頭,眼皮已經腫了起來,染著薄紅一片。
不知怎么,石珉的記憶忽然回溯到許多年前一天,那時候魏鶴銘還是個正氣凜然的太子,會特意讓他在柳氏的喪禮后給胡翟送一個冰袋,敷敷哭腫的眼睛。
那時少年羽翼未豐,能攥緊在掌心的東西不多,至少那一刻,朦朧的情思最是純粹無暇。
如今坐擁天下,卻也不過物是人非。
許多年后再想起這事,石珉不由感慨萬千,送冰袋的人哪里重要呢?重要的是那個讓胡翟閉上眼睛、為他輕柔冰敷的人罷了。
這便是所謂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滿盤皆落索。
猶豫片刻,石珉忍不住指了指胡翟披在肩上的外袍:“這衣服,還是我替娘娘拿了吧。”
貴妃宮殿里出現其他男子的衣袍,終究不合規矩。
胡翟愣了一下,手指猛然收緊,悄悄將那件烏色外袍攥出了淺淺褶皺。他有些膽怯地看了一眼石珉,小聲說:“我……我想留著自己還給古州王,可以嗎?”
自他服藥后,幾乎成了任人擺布的娃娃,別人說什么便聽什么,從未有過這般拒絕的姿態。
石珉看著他那小心翼翼乞求的神態,心下一軟,忍不住嘆了口氣,“那好吧,但是千萬別讓皇上發現。”
片刻后,轎子緩緩遠去,胡翟忍不住將那件外袍翻起來輕輕嗅了嗅。一縷淡香在鼻尖縈繞,宛若和他逗趣般,再細細去嗅,卻找不到了。
“娘娘,您杵在門前干嘛呢!”
一盞宮燈隨著小丫鬟的嬌嗔迅速移了過來,“下午我出恭的功夫,您到底跑哪兒去了啊?”
“是呀是呀,各宮娘娘晚膳前都到了,就您沒回來,皇帝還特意派人來問了呢!”
胡翟奔波了一天,只感覺又累又亂,隨口解釋了兩句便往屋里去。兩個小丫鬟還跟在身后碎碎念個不停,直到見了光,才接二連三地驚恐道:“娘娘,您的臉!”
不等胡翟張口,一面銅鏡已經送到了身前。只見他臉上宛如斑斕的調色盤一般,紅一塊黑一塊,尤其是眼睛下,好像被人潑了一道道的墨,根本不忍直視。
再一想起自己就是以這般‘容顏’來對著那位世子,胡翟頓時羞恥得頭上要冒煙。
小丫鬟殷勤地端水來給他洗過,胡翟忍不住長長嘆道:“以后不化妝了吧……”
“那怎么能行?后宮娘娘個個都爭艷奪芳,您倒好,還拿這么賤的簪子把頭發盤得同男子一般,小心叫皇上看見了,罰您抄《女論》呢!”
這紅衣服的小丫鬟早看透了自家主子是個軟柿子,于是便愈發伶牙俐齒起來,教訓得頭頭是道。
“這簪子根本不賤——”胡翟略帶薄怒地蹙了蹙眉,“我本來就是男子,為何非要化妝?還有,你們明明說我從未出過宮,可是我今日卻被市上一位店鋪的老板給認出來了,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紅衣服的小丫鬟一驚,這才發覺今日的娘娘有些不對勁,于是便小心試探道:“那些市井小民想要攀關系的可多了去了,嘴皮子一碰,個個不都能說自己見過娘娘嗎?”
“……你說得對,”胡翟垂下眼睛,掩去那些復雜的情緒,“我不過是……覺得有些眼熟罷了。”
氣氛忽地詭異起來,好在綠衣服的小丫鬟恰時邁進門來,提起手里的一只包袱問:“這是娘娘剛入宮時帶來的嗎?方才我拾掇屋子時發現的,就塞在櫥子最下面呢。”
那包袱雖然看著樸素,卻是以蘭緞為底,暗繡幾朵細枝青蓮,是以極好的料子制成。胡翟只看了一眼,立刻便回憶起是自己騎馬離開時背在身上的那只包袱。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來,三兩下解開了扣。
翻過幾件換洗用的衣袍,包袱最下面竟藏有一塊四分五裂的木牌,依稀還可見上面的俊逸字體。胡翟呼吸一窒,小心地伸手去碰了碰那些不完整的碎片,輕得生怕將它們化作齏粉一般。
記憶雖然模糊,可再次見到這塊木牌時的心痛卻沒有絲毫減弱。
那是一整個溫暖的四季在耳邊盡數破裂的聲音,任這天上地下,絕無比相愛之人生離更痛苦的事。
小丫鬟沒發現他的不對勁,挑著衣服撿來看,“娘娘過去的衣袍真真都是藍色的呢,這是云錦料子吧,真滑溜。”
正說著,忽地有東西從衣服袖籠里滑落出來,磕在地上清脆的一聲。
“呀,”小丫鬟趕忙拾起來,吹吹氣拂掉灰塵,“看來娘娘從前便信佛呢。”
明亮的燭燈下,蓮座上每一尊四面佛都正垂目靜靜合著雙手,面上的神情似通透萬物,憐憫又慈悲。因著被人貼身戴過許久,圓形牌面上有微微的光澤,還帶有淡淡的金絲楠木香氣。
胡翟已經忘記了自己曾將這塊佛牌毅然決然地留在塹北王宮。他也不知道那日瓢潑大雨,自己高燒昏迷之際,有人悄悄將它再次塞入他的行囊之中。
連帶那份攀爬千層石階才求得的心意,都毫不猶豫地一并返還。
這只小小的包袱竟叫回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甜蜜混著酸澀,攻城略地,霸道地將腦海中那些茫然的空白全部侵占。
喉嚨微微緊縮,胡翟咬了咬嘴唇,“包袱,是從哪個櫥子里找到的?”
那丫鬟忙道:“就是從書房里面的……”
胡翟不等她說完已經沖出了門去。
書房的櫥子中全是舊物,落灰的紙硯筆墨、藏書典籍、鎮紙如意……屋內又悶又熱,胡翟蹲著翻找了許久,終于在里一層的小抽屜中摸到了卷起的幾張宣紙。
他微喘著將宣紙全部取出,半跪在地上一張張展開擺好。
搖曳的燭光下,即便是最簡單的筆觸,也能看出畫的全是同一位男子。這一張是海棠花下溫柔含笑,那一張是端桌后凝神提筆,再一張是螢火下回頭輕吻……
最近的落筆日期在一個多月前。當初自己該是有多執著,在記憶斷片的盡頭都還在畫他的樣子。
“是他……”胡翟哽咽著撫摸上那些微皺的宣紙,淚水再一次氤氳了視線,“他真的來了……”
這一夜,胡翟夢中那個男人終于擁有了熟悉而陌生的眉眼和神情。
他在宮中從未睡得如此香甜過,緊緊攥著胸前那塊失而復得的佛牌,就好像離那個人更近了一些。
他能感覺到,這只空蕩蕩的口袋,終于開始被逐漸找回的愛意填滿。
第二日用過早膳,廊檐下傳來了陣陣清脆的鳥啼聲。
小丫鬟跑進跑出地看了幾回,歡喜道:“是燕子回來了!降了好幾只小燕子,真是好兆頭!”
上一回她提起這話時,胡翟只笑笑而過,眼下卻也跟著點頭附和:“真的是。”
許是昨夜睡得好,他連身子都輕快了好些,清清楚楚記得昨日都發生了些什么,自然愉快不少,在廊下坐著,滿心滿腦地想著那個他喚作世子的人。
而魏鶴銘不知怎的,竟一直沒有來找他“算賬”。直到晌午時才聽說是北部又起了動亂,他與幾個王爺在議事閣待了一上午。
不來更好,他在廊下識字看花,更樂得清閑。
胡翟不知道的是,庭院西南角的小廚房里,兩個小丫鬟正小聲爭論著。
紅衣服的小丫鬟著急不已:“下藥啊,你心疼他做什么,我們只不過是奴才而已!”
“可姐姐,你看他昨天,那么可憐,把什么都忘了……”
“怎么竟輪到你一個奴才心疼主子了?”
紅衣服的小丫鬟嘆了口氣,明明才十二三歲年紀,偏有種少年老成的做派。
她摸了摸另一個小丫鬟的頭,輕聲道:“你還是年紀小,這宮里哪有什么善惡分明?你忘記小月姐姐了?她不過是扯了芫嬪一根頭發,竟被直接扔進池子里去喂鱷魚!這些主子啊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把奴才當人的!你且瞧著吧,若他恢復了記憶——”
那個小丫鬟受不住她這般連珠炮似的說,只得照舊將藥粉全灑進了飯菜和茶水中去。
用午膳時胡翟也留了心眼,可那些藥粉早已全融進了飯菜之中,哪還尋得到半點蹤跡?于是他每樣菜都只肯吃一點。
兩個小丫鬟為他把床褥整理好,便悄沒聲退了下去。
胡翟坐在床邊上翻來覆去地看那枚小佛牌,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幾個旖旎的畫面,小佛牌在他胸前隨著男人動作不斷晃蕩著、被他咬在嘴里壓著叫聲、因著太過劇烈從身前直甩到身后……
通通帶著褻瀆神圣的情|欲意味。
這都是什么時候——
胡翟整張臉漲得酡紅,呼吸都不由自主變得急促,完全沒發現屋里多了另一個人。
那人先開口了:“你在想什么?”
胡翟嚇得直接從床邊蹦了起來,看到那張熟悉的青鬼面具才松了一口氣,頗有些羞怯地小聲喚:“……世子。”
江奕涵從別院里尋來,只穿了一身利落的短打,愈發顯得身材挺拔頎長。
時間緊迫,他三兩步走上前,“午膳用了嗎?”
“用了,但是我真沒看到藥在哪里……”
江奕涵從袖中摸出一根銀筷,帶著他走到窗邊,“張嘴。”
胡翟雙目圓睜,模樣很是茫然,卻仍是乖順地慢慢張開了嘴。
“忍著點。手不干凈,只能這樣。”江奕涵一只手輕輕扶住他的下巴,將銀筷送入胡翟嘴唇,不斷加深、加深,在喉頭輕|頂……
“唔!”
胡翟一陣微弱的干嘔,猛地扒住他胳膊,已經是淚眼汪汪。
江奕涵手上動作輕了些,卻沒有心軟,只道:“再忍一忍。”
就在這片刻之間,胡翟恍惚間突然想起江奕涵曾經也這般對過他,不過那時是用的手指……
不要想了!胃里忽地一陣翻滾,胡翟猛然閉上眼睛,再也顧不得什么羞恥心,終于張嘴吐了出來。
直到胡翟將胃中食物吐得一干二凈,這場折磨才總算結束。江奕涵拿出自己帶的水囊和精細點心給他,倏爾一抬眼,“小翟,明日……哪怕你不愿走,我綁也要將你帶回塹北。”
他好似怕胡翟當即說出拒絕的話,立刻湊近了一步,輕聲說:“你再也別想用些愚蠢的借口從我身邊逃開了。”
窗櫳外夏風習習,他低下頭來,不容置喙地在胡翟額頭印下一個嶄新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