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沙沙作響,天邊的淺云散去,圓月在殿閣前廳灑下了半壁清輝。
輪椅停在距離胡翟兩三步遠的地方,男人目光如炬,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了個遍,忽然開口道:“你怕我?”
只聽聲音,他的年齡大概在三十五歲上下,偏偏搭在輪椅上的一雙手白皙修長,若不是指腹上還帶著薄薄的繭,幾乎要讓人誤以為是才弱冠的書生。
胡翟不敢看他那張惟妙惟肖的青鬼面具,還未等張口,腰間忽然橫上一只結實的手臂,霸道地將他往懷中用力一帶。
魏鶴銘迎上那人目光,彬彬有禮地一笑:“是朕的妃子沖撞了古州王嗎?他平日里就冒失,小翟,還不快給古州王賠個不是。”
他嘴上這么說著,袒護意味卻十足,牢牢將人控在自己的懷里動彈不得,捍衛著自己領地上的所有物。
對陌生人的恐懼讓胡翟下意識向魏鶴銘靠近,小鳥依人般地怯怯縮在他懷里,小心翼翼打量著那個陌生又怪異的男人。
一個嬌柔,一個霸道,兩人看起來當真恩愛無比。男人面具后的目光狠狠沉了一秒,平靜道:“不必。只是我瞧著他鬼鬼祟祟,還以為是哪來的盜賊。”
他這話說得夾槍帶棒,毫不收斂。魏鶴鳴沒料到他竟然放肆到這種地步,面色頓時跌了幾分。可這位古州王卻絲毫不在意,瞟都不瞟兩人一眼,自己悠哉哉地轉著輪椅向前去了。
魏鶴銘倏爾轉頭去盯著那個身影,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瞇,刺出幾分兇狠殺意。
大名鼎鼎的古州王,他領導的是一只異軍突起的勢力。
半年前,古州軍橫空出世,平定動亂,憑借高強武力和陰狠的毒術在極短時間內將幾百年來一直無人管束的戎羌收于股掌之中,財權、商權、兵權更是不在話下,一時間稱霸整個漢盛最北部,風光無量。
連此次前來,都是漢盛使者多次苦求而來的結果。
眼下,哪怕對方只是一個無法行走的殘廢,魏鶴銘都不可能輕易動手。
“疼!”
胡翟被他驟然施力的手指捏得腰間一麻,頓時驚叫一聲。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想要逃離,卻又被魏鶴銘敷衍地安撫過,再次強硬地拉著向前走去。
繞過前庭,眼前便驟然亮堂起來。幾枚圓潤亮澤的夜明珠安置在四角,八仙桌上的瓷具都清一水描著青藍色的鳳凰和梧桐,泛出精致細膩的暖光。
閣兩側的菱花紋木窗開著,有和風輕輕吹過,涼意清爽。
各自就坐后,胡翟愣愣地盯著盤子出了好一會神。他如今總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半晌,嘴唇輕輕囁嚅,喃喃道:“藍色。”
有個人……分明是有個人說過喜歡他穿藍的。可是每當他試圖回憶,那人臉上就覆了層厚重的濃霧,無論他怎么拼命也無法撥開,空留心力交猝的徒勞。
“……小翟。”
胡翟恍然回神,茫然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桌上的兩個男人都在看著他。
他不敢去看那張青鬼面具,只得與魏鶴銘對視。對方把他散亂在頰邊的一綹烏發別到耳后去,唇畔含笑:“小翟又在想什么?連給客人倒酒都忘記了。”
他被胡翟這樣毫無辦法、無所適從的依賴取悅了,連起初那絲不耐煩都跟著煙消云散。
胡翟思索了一會才明白對方的意思,趕忙伸出手去取了桌上酒壺,一板一眼地拿兩只手捧著將那只空酒杯斟滿,認認真真,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端起來都要怕灑了。
“按著漢盛習俗,酒滿敬人,茶滿欺人。古州王,請?”
戴青鬼面具的男人只不咸不淡應了一聲,從胡翟手中接過瓷杯,仰頭便一口飲盡。
手移袖舞間,一陣極為清淡的香氣隨晚風襲來,讓胡翟猛然一怔。
耳邊倏爾響起一個聲音,溫和道:“……是我娘最喜歡這種香……”
是誰?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甫一抬頭便撞上了青面鬼那張恐怖的面具。
男人微微一哂,“貴妃不給我滿上嗎?”
他的聲音粗啞低沉,與記憶中的那人完全不同。胡翟便暗自責怪自己神經兮兮,趕忙畢恭畢敬地再次為他斟酒。
魏鶴銘為他備的裙袍都是又薄又透,只有關鍵位置能遮遮羞,平常人都沒臉看。他這么無知無覺地一抬手,整條玉藕似的胳膊便露出大半,雪白肌膚泛著幽幽的甜花香,很是勾人。
古州王忽然一頓,冷聲道:“在邊疆待久了,我竟不知道鐘州民風這么開放。”
“哈哈哈哈,”魏鶴銘一陣大笑,宣告主權般將胡翟往自己身邊一攬,“鐘州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等哪日古州王來了興致,朕叫人帶你去錦泉街上去轉一轉,男女老少,定有你滿意的。”
“好啊。”古州王這回竟爽快地應下來,“到時候,這人便讓我來選。”
魏鶴銘微微一瞇眼,將此事暗自記在心里。男人嘛,除了權勢地位,不就還剩床上那點事?下面硬了,上面那張嘴就會軟,套上幾句,怎么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古州王不如將面具摘下來,一會吃飯也方便。”
魏鶴銘這么說著,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驟然伸出手來要拂去男人臉上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
他食指已經觸到了那張面具,冰冷滑膩的觸感,雕刻著極為精細的花紋,只差輕輕一掀——
“皇上這樣隨意觸碰,不怕我的面具上也帶有劇毒嗎?”
他悠然自得地坐在輪椅中,似乎根本不怕下一秒魏鶴銘就將他的面具摘去。“不是沒有人見過我的相貌,只是他們都已不在這世上了,又怎么可能說得出口,畫得出來?”
魏鶴銘想起他們那些狠辣的毒術,緩緩瞇起眼睛。
氣氛凝固得一觸即發。片刻,他終于松了手指坐回去,“只是同古州王開個玩笑罷了,古州王果真如傳聞所說,膽識過人。”
那人的面具一顫,似乎是笑了一笑。他說:“不敢當。”
魏鶴銘轉而又問起他打算在鐘州游玩幾日,古州王斟酌了一會,模棱兩可地回答:“待不長。”
說話間,菜肴已經一道一道地布上桌來。金銀鴨、三鮮肥雞、鍋燒燕子、明珠豆腐、荷花酥……樣樣都極為精致,一碟不知能抵普通百姓幾個月的伙食。
入夏后,胡翟的飯量少了許多。他跟貓吃食一樣,每樣都只夾一些,但是放到盤子里的都會乖乖吃完,絕不浪費。
他今夜的妝容太過艷麗了些,配上偶爾孩子般的表情和動作,反而顯得浮夸又不妥當。
古州王邊與魏鶴銘談話邊暗自觀察他,兩人彼此敷衍得滴水不漏。一頓飯快吃完時,魏鶴銘出去小解,留下兩人在閣內相對無言。
感受到那股炙熱的視線,胡翟左右為難地拿著筷子,不知道要不要去夾那盤剛剛端上來的香辣蟹。
這批大蟹又肥又鮮,尾巴極其飽滿,肉多到蟹腿鼓鼓囊囊,而且肚臍突出,定是膏肥脂厚。蟹子拿紅彤彤的干辣椒并著佐料炒了,蟹殼已經被切開灌料,同樣金黃酥脆,香氣撲鼻,聞著就非常開胃。
他如坐針氈地躊躇了好一會,終究沒抵擋住誘惑,在那人的注視下顫巍巍伸出手去……
啪一聲,一雙筷子搶先一步敲落在他的筷頭。
古州王面具下的眉頭微微擰起,“你吃辣?”
“我……”胡翟被問得張口結舌,因為他真不記得自己能不能吃辣了。他努力回想著上一次吃辣是什么時候,腦海里卻一片空白。
“夏日吃辣容易上火,”他平靜無波地打斷,不容置喙地將那碟香辣蟹推開,“像你這種瘦猴更是如此。”
胡翟呆呆地受了他這諷刺,也不知道還嘴。恰巧魏鶴銘回來,輕易便將兩人之間莫名升起的奇異氣氛打斷了。
那盤香辣蟹被古州王直接推到了胡翟的對角線,遙不可及。魏鶴銘不疑有他,伸手便替他夾了一只放到盤子里。
胡翟忽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掩耳盜鈴般拿筷子在蟹殼上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夾了一塊蟹肉到嘴里。
嚼了兩下后,猝不及防的辛辣從唇齒直沖雙耳,胡翟雙頰頃刻間爆紅,邊掩著嘴咳嗽邊慌慌張張地拿了茶水喝。
魏鶴銘忙為他順背,后知后覺道:“不能吃辣?”
胡翟嗆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好一會才堪堪緩過勁,嘴唇四周都泛起殷紅,像針扎一樣疼,舌頭都好似化作了一團灼灼的火。
他清楚地聽見一聲嗤笑,好像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
晚膳就這樣草草結束,三人在竹青閣前作別。
魏鶴銘先上了轎,胡翟看到那男人自己轉動著木輪椅離開,心下忽然有塊柔軟的位置一陷,不受控制地拔腿追上去,伸手一把拉住了輪椅。
生生被扯住步伐,男人顯然一驚,在看到是胡翟后才冷聲道:“貴妃這么做怕是不妥吧。”
胡翟跑得急,微微喘了口氣才猶豫著問:“……古州王能不能告訴我,你平日用的是什么香?”
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在黑夜中尤為煞人,他就頂著這么一張臉看著胡翟,片刻后,利落掰開他的手指,一字一頓道:“我從不用香。”
胡翟一愣,“可是我……”
不遠處,魏鶴銘擰眉正朝這邊走過來,他只好訕訕住嘴,趕緊順從地迎上去。
古州王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看著兩人交談一陣,并肩遠去。許久,他忽然輕聲道:“這就是你貪圖的所謂榮華富貴?”
瘦成這樣不說,他甚至連你不能吃辣都不知道。
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小騙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