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編小扇輕輕撲閃走了一只蚊蟲,它受了驚擾,嗡嗡著飛遠,在逐漸暗下的天色里徹底不見了蹤影。
“再喝點綠豆粥吧?”柳氏放下小扇,重新端起瓷碗。
“真的喝不下去了,”陳常在將碗推開些,柳眉輕蹙,“近來常感覺小腹墜墜,不太舒服。”
“夏天悶熱,身上不舒坦些是難免的,”柳氏將她罩衫拉攏,“孩子最近鬧騰得厲害嗎?”
聞言,陳常在咬著嘴唇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慮,總感覺……腹中一點兒動靜都沒了。”
柳氏責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又瞎說嘴。”
天色逐漸陰沉,烏云堆積得濃重,把最后一絲緋紅晚霞也硬生生遮去了。
“今夜估計有大雨,”柳氏抬頭看了看,催促著,“走吧,我們回屋去。”
如今碧柳殿內已沒有旁的仆人了,翡玉趕緊上前收了碗筷,謹慎地拿瓷勺翻攪兩下,細細檢查了一番才放心。
夜深,喜暖閣忽爆出一聲巨響。
柳氏猛然轉醒,盯著黑暗中的房梁,幾個呼吸后才意識到聲音是從隔壁傳出的,趕忙披了外袍坐起身來。
她連喊了兩聲翡玉,庭院中卻只有滂沱的雨聲作回應。
整個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大雨轟然傾瀉。
剛拐過屋角,就能看到喜暖閣兩扇門大開,門板在涼風中戰栗著,吱呀呀作響。
柳氏驀然一驚,趕忙加快了腳步。
屋內沒點燈,漆黑一片,仿若一只裂著嘴的惡獸,彬彬有禮地等人來一探究竟。
“妹妹?”柳氏輕喚著,邁過門檻,“是孩子又鬧了么?”
一片寂靜。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腥氣,朱紅的床幃在風中輕輕舞動,不見人影,卻能聽見女子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柳氏蹙起沒來,循聲走去,卻看到陳常在正虛軟地趴在地上,烏黑的長發散了一背,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妹妹!”
柳氏大驚失色,蹲身要去扶她,陳常在卻粗喘著狠狠掐住她的手腕,倏爾從亂發中抬起一張鬼氣森森的慘白面容,氣若游絲地怨懟道:“姐姐,姐姐——你究竟,究竟為什么要害我?!”
她簡直像從地獄爬出向人討命的惡鬼一般,那副樣子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我怎么會害你!”
柳氏急著將她扶起,觸碰到她膝彎,竟摸了一手溫熱的濕滑,銹味的腥氣頓時鋪天蓋席卷過來。
恍惚之間,她被陳常在發狠扯住,吃痛地一下歪倒在地,掙扎間才看到門旁立著一道身影,頓時大喊:“翡玉!翡玉!快去傳太醫!快去!”
那道人影躊躇了一陣,果然轉身離開。
然而片刻后,翡玉去而復返,左手舉著一盞燈燭立在門外,面色如鬼,“娘娘,沒用了。”
她聲音顫顫,卻依然強自鎮定地說下去:“常在已吃了一整個月的散胎粉,孩子定是全作腐肉滑掉了。”
柳氏聞言頭昏腦漲,只感覺天旋地轉,用力掐住手心維持一絲清明,不敢置信地問:“翡玉,難道是你……是你做的?”
她簡直沒法相信,從小便跟在自己身邊的丫鬟也會做出這種事。
翡玉雖然時而脾氣暴躁了些,害人的事卻終歸是不敢做的,活到這么大連只活雞都不敢捉,怎么就,怎么能——
“我沒辦法啊!”翡玉渾身發抖,聳起肩崩潰地尖叫,“劉公公、熙貴妃、王貴妃、于妃,那么多人并在一起威脅,我也是為了您啊!如今六皇子走了,您要是再被他們針對可怎么辦!”
陳常在氣息奄奄,奮力掐住柳氏的手指已變冰涼,渾身不斷痙攣,面容扭曲至可怖,額角青筋暴起,眼看著就要閉過氣去。
柳氏已經痛得麻木,連連搖頭,滿面悲愴,“你現在什么都不要說了,快去傳御醫!”
“娘娘!不行——”
柳氏腦中緊繃的弦嗡一聲響,被逼至絕境,嗓子都喊得要撕裂:“翡玉!你還當我是主子嗎!”
大雨瓢潑,主仆兩人一內一外僵持著。翡玉抖如篩糠,終于無法忍受地大叫一聲,將燭燈直接丟棄在門口,轉身沖入了連綿的雨幕。
“我沒有害你……”
柳氏的手腕已被掐出兩個深深血窩,她卻仿似沒有知覺般,用力地一根根掰開陳常在的手指,目光呆滯著輕聲重復說,“我沒有害你。”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方才被痛到發瘋的陳氏硬生生扯掉了一把頭發,禿露的頭皮上已經滲出大塊血跡。
捫心自問,她這輩子問心無愧,哪怕最絕望時也從未做過見不得光的事,又何曾起過害人之心?
只是這朱紅明黃的皇宮里有太多人的身上不干不凈,自然見不得再有一絲扎眼的純白。
如果有,那便一起毀了它。
半柱香后,翡玉終于帶著幾個渾身濕透的御醫匆匆趕回碧柳殿。
和走時一樣,那兩扇殿門仍舊被風吹得微微搖擺,吱呀作響。
隨即,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伴著白亮閃電徹底撕裂了混沌的夜。
天地間雷電疾走,漢盛的貞歷九十一,注定是不安順的一年。
半月后。
誦經念佛的聲音一直在持續,朦朦朧朧,似真似幻。
胡翟靜靜跪在角落,因為哭得太久,眼睛已同兩個小紅核桃般。
暖風輕習,墻邊一溜素色的九里花也被系上細白布條,正隨著風凄愴地微微擺動。
這邊哀樂連連、念經超度,那廂內務府來的幾人卻在吵吵嚷嚷地回收柳貴妃生前舊物,將本就為數不多的珠寶首飾和五福桌椅詳細記在賬上。
祭奠的人寥寥無幾。
若非欽天監的人不斷上書說柳氏一頭戧死、怨氣太重,如不超度會成惡鬼在原地徘徊,可能連這般樸素的葬儀都不會舉辦。
哀樂奏完,胡翟的腿已經全麻了,起身時險些沒站穩。
“小心點。”
一只手托在他胳膊上,幫他堪堪維持了平衡。
那人身上沉厚的龍涎香氣幾乎讓人霎時軟了膝蓋,胡翟一驚,頓時往回抽手,他卻低笑一聲,不緊不慢地又捏了兩下才松開。
因著喪禮忌日,魏鶴銘今天只穿了一身簡單的黑袍,愈發襯得尊威萬分。
“銘哥哥,我們快去給劉貴妃上香吧。”
魏詩涵小鳥依人地偎在他身邊,一雙杏眼淚光盈盈,面頰純凈如枝頭剛綻的一朵嬌花。
“嗯,”魏鶴銘答應著,目光卻意猶未盡地在胡翟身上流連,“你是替六弟來的?”
胡翟慢慢點頭。
魏鶴銘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輕輕觸了一下他的眼眶,“腫了。”
他指腹溫熱,胡翟卻猛然一躲,讓那只手僵在半空。
魏詩涵疑惑地瞅著胡翟,忍不住開口問,“銘哥哥,這是誰啊?”
胡翟視線越過男人肩頭,瞧見幾個小宮人正將一箱珠寶擺在木板車上,心頭一跳,急慌慌施過禮,與幾人擦肩而過,匆匆追到車旁。
他目光掃過四下一圈,確認無人盯著,便伸手飛快掏出一對玉淚耳墜揣進袖中,做賊心虛地一溜小跑。
出了碧柳殿,胡翟循著小道,一直跑到馬坊前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熟悉的干草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夏季常有的酵味。
他經過了幾匹毛色雜糅的馬,輕吹一聲口哨,飛葉便從廄里伸出頭,歡喜地沖他打鼻息。
它的腿仍需不斷走動才能恢復起來,胡翟領著飛葉在馬坊的空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陽灑下濃重的暗橘才歇住。
“娘娘前日就那么走了,燁哥五年內不準歸京,連喪日都不能參加……”
胡翟深吸一口氣,將那枚精致的玉淚耳墜捧在手心,喃喃自語,“以后陳貴人就要搬進碧柳殿了,我總得為他留下點什么。”
如同她娘留下的口琴一般,至少能有個物件,讓人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聊以慰藉。
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徹底從世上消失了……
悵然若失的感覺在胸口徘徊,他又呆呆地坐了一陣才意識到天色將暗,再不回府恐怕世子要訓了。
將將把飛葉牽回馬廄,胡翟迎面就撞到了不想見的人。
那人挑起一邊眉,滿臉寫著尋釁滋事,“喂,你還不行禮?”
真是可惡至極——胡翟心想,每次見到他都會說這句話。
心里想歸想,還是慢吞吞地行了禮,繼續牽著飛葉往前走。
“哎!站住。”
來人嘖了一聲,“東西嘛……既是太子讓我給你送來的,你就得跪謝。”
石珉扯著嘴角得意一笑,不斷把手里的布袋拋起又接住,活脫脫一副囂張跋扈的市井流氓相。
胡翟看了一眼那個皮袋,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我不要。
“太子面前,哪有你搖頭說不的權利?”石珉雙目一瞪,擺出極兇惡的架勢,“還不快跪!”
簡直是胡攪蠻纏。胡翟不想理他,可剛邁出一步就被石珉用力抓住了胳膊,“你不過是東風府里一個小小的書童,也配——”
嘶,太疼了!
兔子急了可還咬人呢!胡翟下意識反手錯腕,掙脫出來用力錘了他一拳,竟把毫無防備的石珉打了個措手不及,倒退兩步,一后腳跟猛地踩進了軟乎乎的東西里。
他又驚又怒,回頭一看,竟是一灘未來得及收拾的、臭烘烘的馬糞。
飛葉站在胡翟身邊搖頭晃腦,故意打了個極響的鼻息,拿蹄子懶洋洋撥弄著地面,很有幾分嘲弄的意思。
“你——!”
“小翟。”
一聲怒極,一聲平淡。
胡翟驚喜地逆光看去,卻見江奕涵正立在馬廄入口,霞云為他描了一圈好看的金光,恍若神尊。
明明石珉就立在前面,他卻視而不見,只對胡翟說:
“回去了。”
于是胡翟胸腔里那顆柔軟生動的心臟好像聽到了什么指令,不受控制地、歡喜地加速跳躍起來。
雀躍盡數堵在嗓子口,胡翟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飛葉關好后飛奔過去。
江奕涵伸出一只手牽住他,忽扭頭道,“石珉,我收太子的東西,不用跪謝吧?”
石珉一驚,“您是塹北太子,當然不用。”
說著,只得雙手將那個小皮袋奉上。
江奕涵取在手里,上下掂了掂,勾唇一笑,“替我謝過太子,這么關心我的書童。”
石珉應了一聲,再抬起頭來,兩人卻已經走遠了。
夕陽漫暖,宮墻朱紅,當年一高一矮差異甚大的身形,如今也堪堪比肩了。
石珉皺著眉看了一陣,反身往東宮去。
這主子和書童,總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怎么說,就好像……除了對方根本看不到旁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