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歷九十一年五月初,六皇子魏朗燁攜五千士兵遠戍胡地。
這一日在漢盛的史書上只記載了寥寥幾十字,可后人再次翻閱時,卻將它從廣袤的歷史長河中打撈出來,定為漢盛傾覆的重要起點。
五月二,鐘州的天遠闊如綿延碧水,萬里無云。
六皇子的隊伍遠無二皇子、四皇子那般聲勢浩大,卻也足以將向天門一側整個圍得水泄不通。
胡翟他們幾人趕到時,魏朗燁正被柳氏緊緊摟在懷里,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硬是沒掉下淚來,死撐著最后的硬漢形象。
阿冉打趣他:“六皇子,當心狗尿都要從眼眶子里流出來了。”
其實按照規矩如今該喚他“安平王”,卻沒人刻意糾正。
“放屁,”魏朗燁吸了吸鼻子,露齒一笑,“可憐我這鐘州山水郎,就被發配去邊疆啃硬饃饃了。”
他大大咧咧地擁抱每個來送行的人,江奕涵剛要伸手格擋就被他狠狠勒進胳膊肘,還是從后腦勺用力給了一巴掌他才撒手。
抱胡翟時,魏朗燁在他耳邊悄聲說:“哥一定給你把那地兒整得盤條理順的,你長點出息,到時候親自過來接手啊。”
這么長時日,他對他就像親哥哥一樣,胡翟心里萬分不舍,含著淚用力點頭。
大庭廣眾之下,兩人旁若無人地抱了一陣。江奕涵看了又看,終于忍無可忍,提溜著胡翟的領子往后一扯,“再抱就撕不開了。”
魏朗燁一臉“哥們我懂”,豎起兩只手,“好的好的,古人曰,朋友妻,不可欺。”
江奕涵冷冷地用如刀眼神散發信息:你榆木腦袋被蟲蛀了。
遠封戍邊,魏華給他撥了五千名將士隨行,聽起來數目龐大,可實際上大多是些臨近致仕、身弱稚齡者。
拆穿了,不過就是鐘州的棄子軍隊。
路途遙遠,要再說得不好聽點,都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活著到達胡地。
五千名士兵分隊騎在馬上,再往后,就是一轎子一轎子的舞姬、軍妓、醫療兵。
哪兒都不能少了女人,這是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們按著家世出身、姿容相貌、處子與否,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分在不同的車廂內。
對大多百姓來說,家中有女做軍妓可是效忠國家、光耀門楣的事情。
多少人上趕著把自己家姑娘送過來,用她們青春鮮活的肉|體換來四五袋米面和一枚無謂的獎章。
此時后部的車廂正被送行人群層層圍繞,姑娘們青黃嫩綠淺粉的亮色水袖在風中搖擺,其中有哭的,有麻木的,有好奇的,有一無所知的,一片喧鬧。
“哎,皂角膚乳都給帶了最上品的,不夠的話隨時給我寫信要。面紗常戴著,胡地風沙大,別把你那張珍貴的臉造壞了。”
“你在乎的就只有臉?”
云沐正倚在軟榻上,笑盈盈地輕擺團扇。
他今日穿的玉茗小衫織料輕薄,被春陽一照,半透出圓潤光滑的香肩,還連著一截平直鎖骨。
春日正好,章亭昀心頭猛一跳,反身捏住他下巴,滿面輕佻,“我今日是來送妹妹,你可別勾我。”
兩人湊得極近,章亭昀能聞到他身上淺淺的脂粉香,眼神驀然變得有些熾熱。
云沐也不避,輕輕巧巧地拿團扇隔在兩人臉中間,只露出對翠眉蘭眸,低聲說:“你大婚的賀禮,我已交給慶巖了。”
轎廂的車簾沒拉起來,有個鬢貼花鈿的姑娘從旁走過,“呀”地驚叫一聲,只當撞破了哪位軍爺和情人旖旎親昵,趕忙跑開了。
下巴上的手指力道逐漸加大,云沐剛要蹙眉,章亭昀就先撒開了,不緊不慢道,“到時候婚宴我會訂八百席蟹粉獅頭鮑魚翅,賞上千舞姬,醉飲個三天三夜才成。”
“那,云某先祝二位喜結連理,桂馥蘭馨。”
“那我也先祝云弟得償夙愿,當真能遇一生一世一雙人。”
小小車廂,兩人一時瞪住對方,相顧無言。
軍隊要出發了,漸起的號角綿長悠遠,外面的姑娘們急著回到轎子上,腳步聲不斷。
終究還是云沐先軟化下來,唇角一彎,“章亭昀,咱們都認識八年了。”
“是啊,你當初瘦得和個豆芽菜似的,穿著裙子站在怡紅樓里,哎喲……”
“謝謝你。”
他驟然打斷的語氣和眼神都太真摯,讓章亭昀都有些受不住地四處亂瞟,“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這謝,可夠沒誠意的。”
云沐微微一怔,“那亭昀兄要我怎么謝?”
“怎么說,也得香吻一枚……”
話音未落,云沐就湊上來,拿團扇遮住二人,在他臉頰蜻蜓點水地觸了一下。
香風十里,號角聲越來越重,天地間卻只余存了這一方空間。
本是句玩笑話,可那一刻,章亭昀感覺自己整個臉都麻了,剛緩過勁來,云沐竟然又用力拿唇碰了一下。
“今日我遠行,便湊個吉利數吧。”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隨著綿長的號角聲停止,所有人整裝待發。
軍隊嚴陣以待,魏朗燁剛要翻身上馬,身后一個小通信兵忽然上前道:“安平王不去竹姬轎里坐著嗎?”
竹姬?魏朗燁皺眉思考了會,實在對這號人物毫無印象,便面無表情地問,“哪個?”
小通信兵才十幾歲,渾身哆嗦了一下,“就是那位……專門留給您享用的舞姬啊。”
說完又在心里默默補充一句,也是頭號漂亮的那個。
“哦,必須單獨一輛轎子的那尊大神?”魏朗燁對這種占用軍中資源的事深惡痛絕,頓時冷嗤一聲,“先叫她治好了那身嬌貴病吧。”
說罷,青年萬分利落地翻身上馬。長劍已佩妥,銀鞍細鏍在燦陽下泛出點點明芒,魏朗燁揚聲道:“安平軍,隨我出發!”
五千軍人隨聲大喝,聲勢震天,馬蹄急踏,整個鐘州都似在鐵蹄下瑟瑟顫抖。
柳氏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落,翡玉在一旁扶著主子,也是雙眼通紅。
一旁,胡翟早已窩囊地拿袖口遮住了臉,抱著江奕涵的胳膊哭得一抽一抽。
五年,寫下來不過寥寥的幾筆,卻得是多少個輪回的孤獨日夜。
軍隊中,一柄漆著“安平”兩字的昇旗豎了起來,迎風舞動。
魏朗燁身形挺拔,雙股夾緊馬腹,低喝一聲,向大開的城門騎去。
前仆后繼的軍人打馬從前過,掀起地面上無數浮塵。
再過后便是整齊的轎輦,打頭那輛掛著一枚“竹”字牌,美人倚在轎窗邊,拿剪秋水般的眸子兜住胡翟,忽然抿嘴一笑。
只不過一眼,轎子迅速走遠。
云姐姐!
胡翟霎時目瞪口呆,連眼淚都忘了掉。
軍隊路過酒樓、五金街、茶棋鋪……一直到繁華的錦泉街,魏朗燁終究是沒忍住,扭頭朝那座熟悉的小樓投去一瞥。
短暫的出神后,他便迅速轉過來看向前方,再也沒有回頭。
山高水長,安平王魏朗燁率領著他的棄子軍隊,向茫茫未知的遼闊邊疆進發了。
柳氏目送兒子徹底消失在轉角,再也支持不住,先行回了宮。
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街上如霧灰塵費了好一番功夫散去,胡翟這才看到街對面也正立著兩人。
身形高大的男人也注意到了他們,頓時吊兒郎當地大聲招呼,“喲,小啞巴,你都長這么高啦?”
胡翟上一秒還眼淚婆娑,下一秒認出章亭昀,頓時如咬人惡犬,很不客氣地瞪著他。
“嚯,怎么著,瞅你這樣還想咬我?”章亭昀走近,狐似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打了個繞,咧嘴一笑,“江兄,還沒吃到嘴呢?”
“看來章太子是吃到了,”江奕涵一挑眉,“吃得還挺兇。”
他剛說完,身后的慶巖就小心翼翼湊上來,拿巾帕在自家主子臉上一抹,赫然一道艷麗的紅。
云沐……!
這要是換到旁人身上,定要羞憤一番,可章亭昀何許人也,只厚著臉皮嘻嘻一笑,“吃得都撐了,不如去東風府喝杯消食茶遛遛?”
江奕涵和胡翟同仇敵愾,轉身就走。不料剛走到東風府門前,身后忽然傳來拿腔拿調的嬌笑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阿冉正閃著星星眼給章亭昀引路。
兩人:“……”
半柱香后。
“好茶,好茶,”章亭昀相當滿意地品著,“清明后的毛尖果然最好。”
兩人都不搭理他,他又滴溜溜地瞄了一圈,自找話題,“小啞巴,你脖上那珠子呢?”
此言一出,胡翟頓時有些僵住了,克制住自己習慣性想去摸一摸的手,把頭扭開,“關你什么事。”
“哦哦,不關我事。”章亭昀戲謔地看了看他,話鋒又一轉,“本宮大婚將近,江兄也到娶妻的年齡了吧?可有看上的人選?”
“我們世子,那肯定要娶高門望族里出來的小姐!”
不等江奕涵張口,阿冉嘰嘰喳喳地維護起主子來,“不僅得知書達理、會琴棋書畫、家門亨通,還能生大胖小子,為塹北王族開枝散葉!”
一句一句,不知怎么便把胡翟的眼睫說垂下去了。
章亭昀邊啜茶邊笑瞇瞇地瞅著胡翟,頗以為然的連連點頭,“自然自然,那最起碼得是上了臺面的人。”
搗完了馬蜂窩,茶也喝夠了,章亭昀把杯子一放,瀟灑起身,“天色已晚,本宮就不叨擾,改日再見。”
說罷,便像來時一樣隨意,搖著折扇徑自瀟灑離去。
“太子,你是故意的?”慶安跟在后面小聲問。
“呆瓜腦袋兩年了沒個長進,說了我這是日行一善呢。”章亭昀收扇在他腦袋上敲打一下,“走,今個回本兒了,帶你去春和樓喝大酒去!”
“回,回……什么本啊?”
“嗐,有人連本帶利地把閑云樓作賀禮還我,可不就是大大回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