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朗燁牽著胡翟走在宮道上。昨日一場大雨,青石板上積了好些深淺不一的小水坑,被天光映得明亮。
胡翟起初還老實,過了沒一陣子就扯著魏朗燁去踩,靴子底水聲啪唧啪唧作響,污點子全濺到雪白的褲腿上。
魏朗燁也是個沒調性的,竟分毫不讓地和胡翟鬧騰起來,兩個人比賽踩著水坑,直跑到橋前才聽見有人在喝令。
“養你們就這點用處了!全給我趴下!”
閑庭湖厚厚的冰面上正站著一群赤身裸體、只著褻衣的男人,正瑟瑟發抖地在冰面上匍匐身體來緊貼冰面。
眼見著有些年紀小的已面皮發紫、四肢僵硬,橋上那人卻仍毫不客氣地揚聲道:“狗安子,你還不趴得緊些,是要讓你妹妹來替嗎!”
被喚的少年頓時瑟縮一下,細瘦的身子全覆住冰面,嘴唇顫抖著連聲喊饒命。
正月里的冷雨天,這場景,直看得人寒毛直立。
魏朗燁喉嚨一顫:“五哥!你這是在做什么?”
魏徹負手朝這邊輕輕一瞥,陰鷙若蛇蝎的目光把胡翟嚇得頓時后退一步。
“沒什么,”他勾起一個冷漠的笑,“方才三哥說我這池子里的鯉魚要凍死,我便叫些人來化冰!
整個湖上都躺著赤條條的下人。這樣的天,哪怕是穿著上好的狐裘貂袍也待不住,遑論這般不著寸縷!
魏朗燁眉頭皺得極緊,目光再次掃過一圈,忍不住低聲道:“五哥,四叔年紀不輕了,一家老小都靠著他在宮中送炭過活,若是凍傷了——”
“咦,”魏徹猛地截住他話頭,視線落在胡翟身上,惡劣一笑,“眾人拾柴火焰高,快,叫江世子那個小書童也下去!
“五哥!”
魏徹明顯不將他放在眼里,不耐煩地一哂:“四叔正是壯年,你胡說什么?我若不是看李公公做了龜奴實在可憐,定讓他也下去!”
話音剛落,他身后那名老奴頓時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邊磕頭邊大聲道:“多謝五皇子!多謝五皇子!五皇子寬厚仁慈,無人能及!”
“哦?太子也趕不上我么?”
對上魏徹玩味的眼神,李公公頓時汗如雨下,泛黃的眼珠恐懼亂顫,抬手便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
魏徹怒火中燒,抬腳便踹,嫌惡道:“滾!”
就在這時,冰面上忽傳來一聲驚恐的喊叫:“順哥!順哥!你醒醒!”
幾人循聲看去,是那名叫安子的少年正拼命拍打著冰面上仰躺的人。那人面皮青紫、四肢發僵,眼看著是斃命了。
“廢物!蔽簭乩溧偷溃傲,快讓那書童下去補了空缺。”
魏朗燁牙關咬得死緊:“他還是個孩子!五哥,這個法子太殘忍,讓他們都上來吧!”
魏徹嘲諷地笑了一下:“孩子?六弟,你是孩子,七弟也是,可這奴隸他也配叫作人嗎?”
胡翟沒注意到話題已引到了自己身上,只是一味盯著那個大哭的少年。
死了么,這便是死了么?像父母兄長那般再也睜不開眼睛、說不出一句話、走不了一步路……
魏徹噙著冷笑走近,直至與魏郎燁平視:“六弟,孝子為母臥冰求鯉,而我養著這群豬狗不如的低賤東西,作著‘衣食父母’,不過叫他們化個冰而已……你怎么能說哥哥殘忍呢!
說著他便迅疾伸手掐住胡翟肩膀,用力向旁邊一撥——
“小翟!”
尚來不及反應,那瘦小的身體便像被風卷起的樹葉般被輕易掃向橋下!
千鈞一發之際,魏朗燁身上每處筋肉都繃得死緊,他毫不猶豫地向前猛撲,跪身展臂堪堪揪住胡翟腰帶,憑力將他吊在半空!
頓時,橋上橋下的人都盯著被一根布條堪堪墜住的孩子,連那哭泣的少年都跟著噤了聲。
魏朗燁趴在橋上,用力到額頭爆出青筋,扯著嗓子沖冰面上的下人喊:“快過來接一下!”
然而主子還在一旁悠然站著,哪有下人搶著去幫他的道理。
念及魏徹平日里的手段,冰面上的人一個個面面相覷,竟無人敢動。
布制腰帶受重,兩頭相扯,已經緊繃成一條直線,勒得胡翟肚腹生疼。他難受得手在虛空中亂抓,看著身下那群面色蒼白、神態麻木的人,忍不住從喉嚨里發出小獸般的嗚咽,仿佛乞求。
“過來幫忙!”魏朗燁咬牙切齒地罵了句娘,“都聾了嗎!”
尖銳的沉默中,安子好似終于不堪忍受,他挪動了僵硬的身子,慢慢站起來超胡翟走去。
有道陰冷而尖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少年卻緊咬著下唇,顫巍巍向胡翟展開了青白的雙手。
魏朗燁咬著牙把繃直到疼痛的胳膊緩緩放松下去,讓胡翟落入少年胳臂。
“五哥你是瘋了嗎?!”魏朗燁忍無可忍地大吼著從橋上站起,一雙眼睛充血發紅,“你差點殺了他!“
魏徹嗤笑一聲:“便是真殺了又如何?六弟,你有這功夫擔心一個卑賤的書童,還不如多想想自己!
“什么?”魏朗燁攥緊雙拳,“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啊,“魏徹肩頭微顫,一副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笑的樣子,“畢竟你母親是從商賈家來的賤人……”
話音未落,魏朗燁已忍無可忍,拳頭灌足了力氣朝他臉上打去。
魏徹大吃一驚,頓時緊閉雙眼?赡侨^好半天都沒落到臉上,他一睜眼,竟是魏鶴銘當空抓住了魏朗燁的手腕,兩人都用力非常,胳膊俱在微微打顫。
他聲音極低沉地喚了一聲:“六弟!
魏朗燁雙目赤紅、呼吸粗重,可終究還是慢慢卸了力。魏徹又驚又怒,緩過勁來剛要破口大罵,卻被魏鶴銘摁住了肩膀:“阿徹。若是受傷,額娘要心疼的!
他剛從鞠場過來,還穿著一身寬襟窄袖的金紅短衣,頭帶將散發全部束起,越發顯得俊朗英氣。
魏徹暗自咬牙,只得把火氣發泄在下人身上:“你們都站著看什么!今日若是化不出鯉魚,我砍了你們所有人的狗頭!”
魏鶴銘向下看去,眼神卻驀地一亮,走向了那個抱著孩子的少年。
臨近除夕,各處宮殿都貼上了對聯和神像畫,幾點紅紫襯著枯干寥落的景色,平添了些蕭條的喜慶。
江奕涵在劉公公身后走著,分了點神,考慮著今年要不要讓阿冉阿碧去領些沒聲響的小煙花來熱鬧熱鬧。
畢竟多了個……小朋友。
他不想讓胡翟在第一年團圓的時候就感受出差異來,萬家團圓燈火下獨守紅燭,那滋味不好受。
兩人走到黃龍殿時,殿門緊閉,左右各站一名高大侍衛,身著親衛軍的軍服。
劉公公道:“魏大將軍還在里頭,勞煩江世子等等!
魏晟?江奕涵點點頭,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袍子上有一塊濕漬。他今日穿的是竹青色緞袍,看起來更是明顯。
胡翟的口水……江奕涵額角一抽。自打把胡翟救回宮來,他對這些事是越來越習以為常了。
又等了大約半盞茶,魏晟終于推門而出,左右侍衛緊忙跟上。他不過二十出頭,自砍下胡王一家三口的腦袋便直升親衛軍參領,如今都可以帶兵在宮內四處行走了。
然而見到江奕涵,他仍是微微施過一禮。
江奕涵少與他交集,回過禮后便大步走近殿內。
肅冷的寒風席卷入殿門,高臺之上,眾人袍角獵獵作響。
擦肩而過的一瞬,魏晟微微偏過頭去看,眼神晦暗不明。不過短暫停留,他便邁步繼續向前。
大殿之內點著沉香,門一閉,香氣頓時濃郁起來。江奕涵繞過巨大的木質天下圖屏風,一撩袍跪倒在地:“參見皇上。”
他沒抬頭,上面傳來奏折的紙張摩擦聲,緊接著魏華沉厚的嗓音便響在耳邊:“起來吧。”
江奕涵目光低垂站了起來,靜靜看著腳下猩紅的毛氈。
“最近天寒,身子可還舒服?炭火足嗎?”
明明是溫和而體恤的問候,連對魏朗燁都不曾做到這個地步,聽在江奕涵耳里卻頗有幾分諷刺意味。
當年魏華剛登皇位便頻頻來信向父親討要質子,以求掌控整個漢盛大地的東北部穩定朝政、奠定根基。越塹江而來的每封信都情真意切,既拿以往的兄弟之情作籌碼,又夾著隱約的威脅意味。
就是這九五之尊,苦口連連,承諾將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卻在他六歲落湖、高燒兩日之時不管不問。哪怕御醫秉奏他有可能落下終身寒疾,魏華也不為所動。
如今塹北一年比一年盛強,他倒又念起了還有自己這么個人。
“都很好。”
魏華笑了笑:“你和你姐姐很像,看著都無欲無求!
聽他談起姐姐,江奕涵眼底滑過一絲冰涼,他輕聲道:“皇上謬贊了。”
客套得足夠充分,魏華攏了金黃衣袖,正色道:“想必你也知曉,胡地現暫無人接管,其東側與塹北接壤,面積雖不足塹北四分之一,卻也是練兵養馬的好地方。正巧你今年滿十六,朕便將它作封地賞賜于你。”
江奕涵聽得心中一跳,“皇上……這,恐怕要與父親商量!
魏華沉聲笑道:“此等美事,他還能拒絕不成?再者,你父親是助我穩固國本、平起平坐的兄弟,哪還需要打商量?”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無從推脫。
走出殿門時,不知何處寒鴉在啼,映襯著逐漸蒼冷的天空,勾起無邊寒意。
凜風拂過江奕涵涼薄的眉眼,掠過層層疊疊的烏青瓦岱,直吹到山巔的那一側去。
他心里沉甸甸地立了一陣,轉而加快步子向下走去。
莫名的,他想趕緊見到胡翟,捏他軟乎乎的臉頰,然后看他傻氣又委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