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么著,我便就這么重新接受了衛公子的簪子,也接受了第二天他又來找我的事實。第二天我們依舊又蕩著船去閑逛,不過走了一條嶄新的水路。在空寂無人的野園里玩耍了許多時間。夕陽西下,百鳥歸巢,那船夫欸乃一聲,調轉船頭,欲要往回路上走。我隱隱約約,不期然看見一片異樣的紅色因角度不同,比之前更明顯了一些。不一會兒,看出是一片萬花盛安開的樹林。
我站在船頭,又驚又喜:“可知道那兒開得是什么花不?怎么如此好看?”
衛公子看了,淡淡道:“梅花。”
我心里一動。
衛公子瞧了瞧我,說了句“那林子大得很,既趕上花時,正該過去看看。”因命船夫又調轉航程,向著那片樹林剪水前行。……梅花,三百多年后,我有一次看到冒先生的《影梅庵憶語》。倒不是專門找尋到圖書館里結果,而是在飛機上一次無心的相逢。
我記得那一天是個下午,睡了一覺之后突然醒來。
機艙里涼涼的,空氣在安靜地行駛。遮光板都豎起來了,周圍很暗,只有鄰座的讀書燈開著,顯得分外光明。就在那意外的光明里,三百多年前的舊情書,靜靜地躺在那里,鄰座的人卻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幾乎什么都沒想,便伸手打開了它。打開的那一頁恰好記錄的是他和她的相逢。于是,便看見這樣一個情景:少年輕狂的冒辟疆,漫不經心地和朋友一起,要去見一個更加漫不經心的美人。那時候,兩兩相見,各自都呆了。
他說,“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清調,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她也是,雖然沾染良久,何曾見過這樣羊脂玉一般的漂亮潔凈的男子?
后來,漏下四鼓,風而忽作。
他到底還恢復了些理智,覺得暢聊雖然歡樂,可還是要回家。于是起身告辭。她卻已經不想讓他走了。她甚至說,“光福梅花如冷云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
“光福梅花如冷云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
冷冷的古舊文字,遮不住天真爛漫的少女畹芬的熱情:“冒郎,光福寺里的梅花開起來,特別好看,像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你明天能帶我去看嗎?我們可以在那里,賞花賞雪,呆上十五天。”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有一次,當地豪強來搶她。她逃脫了。
遭此劫難,后來又見到了冒辟疆。她更加愛他了,說:“子至矣?感子殷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我居甚僻,茗簡爐香,留子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重新遇見自己的情郎,單純可愛的陳圓圓分外興奮。
“冒公子,我只怕不能遇見你。多少劫難,我都不怕了。遇見你,就是上天給的最大的幸運了。你看,我這里,很是清靜,有清茶,有清香,有明月,有桂影。你能不能留下來,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商量呢!”
第二天,陳圓圓主動到他的住處。不僅去了,還精心化了淡雅的妝,恭敬地拜過冒辟疆的母親,找了個機會,和他說起悄悄話:冒郎,我想要嫁人了。我終身所愛的人,除了你,再也沒有別人了。你不要拒絕我好不好?”
毫無防備的冒辟疆被她嚇了一跳。
“終身大事,哪有這、這么容易呢?我、我兩次來看你,不過是無聊解悶。你突然這么說,我一點心理的準備都還沒有……我看,我還是不要耽誤你了吧。”
她那時還是個單純快樂的小姑娘,只要見了心上人就很開心了聽不出冒辟疆的猶疑和推脫,見他猶豫,只想給他更多愛的勇氣。
“冒郎,就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好不好?我愿意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為了你變得更好。”
既然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冒辟疆只好勉強答應,含糊地說:
“好,你等我,回來娶你。”
“余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有。子毋辭!”
“天下無此易事。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訝。無徒誤子。”
“君倘不終棄,誓待昆堂上畫錦旋。”
“若爾,當與子約。”
“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
看冒先生答應了自己,畹兒特別高興,拉著情郎的袖子,只是笑,絮絮說了好多話。她說了那么多,先生卻聽得有些敷衍,以至于落筆時雖然想重溫,卻難以一一記得……
后來飛機有些顛簸。鄰座的小女孩回來了。差不多和當年的畹兒一樣的年紀。
戴一副厚厚的眼鏡。穿著清淺的布衣布裙,發長如水,軟如絹,亮如潭。
我把書放還回去,笑了笑,“不好意思,翻翻你的書。”
小姑娘很爽朗,“沒關系啊。隨便翻。”
“你是到云南旅游的嗎?”
“是啊是啊。你也是嗎?”
“我不是,我是……回家。”我猶豫了一下。
“你家在哪里啊?”
“昆明。”
“原來你是云南人哦。不過一點也不像。”
“是嘛?那要什么樣才像是昆明人?”
“當然要比你黑了才算啦。”
“是嘛?為什么這么說呢?”
“昆明紫外線很強啊。”
“你帶防曬霜了嗎?”
“帶啦。一不小心瓶瓶罐罐帶多了,還差點被安檢攔下來呢。”
“第一次來昆明哦?”
“是啊。很喜歡昆明。小時候別人跟我說,這里到處都是孔雀和大象。”她笑,仿佛是在想想這幅景象。我點了點頭,“是啊,昆明處處都是孔雀,家家都有大象。路兩邊還開滿了罌粟花呢。”女孩笑。
“小學畢業之后,我就不信了。”我看著她,又看看窗外,覺得一時間有許多往事在夜空中閃爍,我小聲地說給自己聽,“這情景我在版納園見過的。”
女孩點頭,“看大象和孔雀,一定要去西雙版納才行吧?”
我想跟她說,我說的版納園不在西雙版納。
我想跟她說,這個現在已經和別的城市沒什么顯著區別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太多天下無雙的故事。而這些,都在我的腦子里,是她正在讀的《影梅庵憶語》中絕對沒有的。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曠遠的心里,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哀傷和歡喜:
“先生,人們或許還能記得你和小宛的傳奇,卻不記得你和畹兒的愛情了。先生,那天在野園,看著盛開的梅花,你是后悔辜負了她嗎?那天,她說了那么多,你也答應了那么多。怎么轉過天,你就去欣喜若狂地看小宛去了呢?
“你知道畹兒聽說你要娶她,有多開心嗎?你知道那一會兒,她真的情愿把一生都賭給你了嗎?你還記得你的承諾嗎?你不會想到,她竟然當真了吧?冒先生,你和你的愛卻早被造物主碾成了塵埃了,可你寫的文字,還在和鄰座十八歲的青春一起,飛翔在高空之上。”
雖然,我卻早就不能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