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看著翟臨的背影,嘴角浮起了笑,多年未見,翟臨依舊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子,心思不像少年時全浮在臉上,估計這么些年也經了不少事情,但那種驕傲飛揚的性子依舊沒變。
沈思捏著那張紙神思恍惚一陣,一想起翟臨從前的樣子,不由得多少勾起了些往事。他推開窗,此時街坊上的人都有些行色匆匆,因為快到宵禁的時間,大部分人都急急趕回家,也有些人趕在宵禁前來到平康坊,在青樓妓館度過良宵。
平康坊大約是長安城中階級差距最大的地方,這里住著高官顯貴,不乏皇親國戚、宰相帝師,也有普通平民百姓,卻也有更多下九流人物。
看著熟悉的街景,和那些鮮活的人物,將前塵舊夢交織呈現。
十七年前,沈思也不過是個少年,父親沈隨寧是兵部侍郎,母親是司天臺何旬的女兒,沈思從小熟讀兵法史書,也跟著外祖父學習天文理學,文武相承。以他的出身和才學,自然是能夠預見的前程光明。
沈隨寧為人方正古板一些,沈思從小便被教育得受禮持重。而與沈思最為交好的便是同他出身相似的翟臨和高承禹,翟臨活潑而又義氣,又是他們三個中最年長的,經常私下帶著沈思和翟臨、高承禹一起玩鬧,沈思就算家教再嚴畢竟也逃不過少年心性。他們三個與人斗文斗武,在長安城的一眾少年里也是享有盛名,只不過和他一起的翟、高二位實在是太過顯眼,倒是對比的讓他人前穩重的形象維持了許多年。
高承禹是如今的渤海郡王、大將軍高崇文的小兒子,從小就有少年將軍的模樣,行動迅捷、性子果斷,一副冰冷堅毅的模樣,看著便不好惹。而翟臨性子外露張揚,凡是三個人一起闖的禍,最后總是翟臨挨罵多,恨得翟臨牙癢癢。
想起來高承禹,沈思也是有些期待,那個冷面將軍如今子承父業從了軍,真成了少年將軍,又是何等模樣。但沈思決定暫時不去見高承宇,天子近衛,一舉一動備受關注,他這個自帶話題的人,目前不適宜與其他人有什么往來,尤其是像翟臨和高承禹這等有著大好前程的人。
這個太子黨的標簽什么時候可以卸下,大約只有太子繼承大統后吧。
這幾日,沈思也沒什么事,不過是再熟悉熟悉長安,等候任命。思來想去也沒什么重要事情,便決定備些薄禮去霍家拜訪。
霍縝不過十來歲時,父親在兵亂中戰死了,家里突然失了一家之主,日子艱難,沈思父親沈隨寧那時任通事舍人曾去慰問霍家家屬,對霍縝有些幫扶,霍縝后來也算出息,并且甚是懂得感恩,在沈家落難時,也對他們如往昔一般,也曾給予一些照顧,雖說不過是日常之物,但難得此等情誼與人品,沈思是一直記得的。后來沈思受霍縝的委托為家里的一雙兒女授課,也算是緣分不淺。
霍縝的家在永寧坊西南的一條巷子里,院子不大,收拾的簡單樸實。
沈思被霍家的家仆引進了書房,迎過來一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他臉色略黑,粗鼻大眼,鬢發烏亮。這家和家主人過了這些年似乎沒什么變化。
沈思連忙拱手行禮:“霍參軍安好。”
霍縝起手相扶道:“緒之莫多禮,快坐。”他剛一見沈思,神情略有些激動:“一別多年,終得再見。”
沈思點點頭,在書房落座,四處打量。書房也布置得很簡單,書架上大多是兵書和左傳、戰國策之類,有少量人物傳記。
霍縝繼續說到:“聽聞陛下召你回京,此次可知是什么官職?”
沈思緩緩答:“尚未知,再過幾日去吏部才知曉。”
霍縝點頭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想必這次要委以重任。”
“不敢有奢求。”沈思搖搖頭,轉著面前的茶杯,再看看桌上的器皿,都是通常的樣式與材質,并不刻意講究。墻上掛著的一把弓和案幾上陳列的一把劍,都是舊物,卻被仔細保養。不由得說:“參軍這陳設一直未變啊。”
霍縝咧嘴一笑,笑的極為憨厚,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開門見山道:“請你來,實是有事相求。”
沈思微笑道:“參軍客氣了,沈某不才,愿聞其詳。”
霍縝從一本書里拿出寫著女兒生辰八字的紙,遞給沈思。沈思看了片刻,走到書案前拿起桌上的筆和紙勾勾畫畫起來,許久抬頭問:“參軍可是聽說小娘子婦德有失,不敬長輩,內外不安?”
霍縝臉色變了又變:“難道真如此?這怎么可能?”
沈思絲毫不隱瞞:“想必參軍也請人看過,魁罡之命,又子卯相刑,按通常的解法,確有此說,但也并非絕對,不過尋常人怕是見了都有所顧忌。”
霍縝似抓住一線希望,又透出一絲失望:“清娘的阿娘生產時我不在京中,家里也是一團亂。這孩子如今十八歲,從小便送去學里讀書,后來承你教導,到底秉性如何你也是了解的。除了自己主意大些,真不是傳言那般。去歲有人說媒,知曉八字后就不了了之,不知怎的就傳出那幾句話。緒之不知,我這女兒比起兒子來也不差什么,會不會…”霍縝還想說什么,又頓了頓。
沈思看到霍縝欲言又止,便問到:“參軍是否有什么疑慮?”這種說法傳開,確實于女子有較大妨礙,莫說婚事,就是行走在外也免不了會被評說。
霍縝一臉認真道:“我知道你在易學上也有些研究,我又不便去找他人,你可否看看這八字可有什么差錯?”
“差錯?”沈思不解。
霍縝小心地問:“會不會弄錯了?”
弄錯?雖然也不是沒可能,但是這按理說確認八字也是一件大事,怎會弄錯。但以沈思對霍清的了解,這個八字也的確不像。
正說著,門外傳來壓低的嘰喳聲,霍縝擺了擺手,兩人均不再說話。
門外正是霍縝的女兒霍清和兒子霍泉。
霍清推了霍泉一把,說:“你去。”
霍泉搖頭說:“我才不去,你去。”
霍清瞪了他一眼,躡手躡腳貼在書房門邊,卻什么也沒聽見。
霍泉小聲問:“怎么樣?”
霍清又換了另一邊耳朵貼上去,還是什么也沒聽見,便向霍泉招收。
門嘩啦一下打開,霍清一下沒扶穩,差點栽進去,被霍泉一把拉住。
沈思忍著笑,沒出聲。
霍清和霍泉看了眼霍縝,又看了眼書房內的沈思,面不改色行禮道:“聽聞老師今日光臨寒舍,我和泉兒特來拜訪。”
霍泉也行禮說到:“拜見老師。”
沈思忙起身回禮:“多年未見,霍參軍的一雙兒女也都長大成人了。”
霍縝笑起來:“多年不見,你們便是這樣見客的?”
霍清面不改色賠笑說:“父親這門前的石板保養的極好,剛不慎跌了一跤,幸好被泉兒拉住,讓老師見笑了。”
這話說完,幾個人同時向門檻前的石板上看去,又看了眼霍清,只見霍清一副“我說的不錯吧”的神情,霍縝嘆了口氣。
霍清雖多年未見沈思,但今日見面,無半點生疏,又繼續說到:“父親若說泉兒是老師的學生,豈不是辱沒了老師的名聲。”
霍泉瞪了霍清一眼,似乎理虧,也沒找到什么能反駁的話。
霍縝笑起來:“你倒是一點不謙虛。”
沈思笑道:“我若是記得不錯,泉兒下棋還是能勝過你。”
霍泉一聽眼睛立即亮了:“對對對,姐姐下棋簡直不能看。”說完又對著霍清問:“你敢說你的棋是老師教的嗎?”
霍清回瞪了他一眼,轉移話題問沈思:“老師,聽說您要在長安久住了,我還能繼續聽您講課嗎?”
沈思問:“你還想學什么?”
霍清答:“易經、四柱預測,就是這類。”
沈思未回答,霍縝看了沈思一眼,接話到:“你…”他原想說,你該操心些別的事情,又覺得人前不好明說,換了口氣說:“等緒之安頓好了你再親自去拜訪也不遲。”
霍清又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和霍泉告辭。
這時,霍縝才注意到,他二人穿了身窄袖衣,便問:“你們這是要去哪?”
霍清伏身答:“回父親,今日泉兒和人約了去打馬球。”
霍縝叮囑了幾句,又細問了和誰,去哪兒,才放他們姐弟二人走。
看著二人離去,霍縝嘆了口氣,和沈思二人又回到書房。
沈思看著二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些笑,他還記得這二人年少時,霍縝總不在家,霍泉雖然小,但到底是男孩子,喜歡往外跑,就常帶著霍清出去玩耍,其實現在長大了反而端莊了很多。
看著霍縝愁眉苦臉走進來,沈思問:“霍參軍為何愁容滿面?”
霍縝嘆了口氣說:“唉,外頭的傳言清娘自己也知道,她對我說往后若是有提親的一概擋了吧,她不想任人挑揀。”
沈思點頭道:“清娘說的其實也沒錯,霍參軍也不必著急。”
霍縝又問:“緒之,你說這八字會否有誤?”
沈思看了看說:“霍參軍既然有這重疑慮,待我回去后詳細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