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著李治，眼中的心疼越來越濃。

李治極力控制著呼吸，胸膛的起伏極為明顯，下唇微微顫抖。

太后對一旁伺候的人道：“都下去吧。”待得人都出去了，她才向李治招了招手。

李治邁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很艱難，好不容易來到太后身前，一下子屈膝跪了下去，“母后……母后……”

太后單手將他的頭抱入懷中，另一手輕拍著他的背，“傻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都一樣牽動著她這個母親的心。

李治壓抑地哭出來，“兒臣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到底是著了什么魔。”

“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太后的淚水也滑了下來。

“母后，兒臣最近常常想起小時候，昭兒走后，兒臣也曾經很難過，直到小九他來到這個世上。”李治伏在太后懷中，用力汲取溫暖，“小九自幼乖巧懂事，很聽兒臣的話，兒臣就想，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弟弟，不要讓他像昭兒那樣也離開母后和兒臣。可是為什么會忘了呢，怎么能忘了呢，為什么想要傷害他的人，竟是曾經對自己發誓說要保護他的人？反而是他，在有人行刺兒臣的時候拼命為兒臣去擋，叫兒臣還有什么臉面面對他，還有什么臉面坐在這個本該屬于他的皇位之上？”

太后撫著他的發，“那是因為他也和你一樣，想要保護自己的兄長啊。”

“他……”李治仰起頭看太后，“他不怪兒臣了么？”

太后慈祥地笑著，“你們是親兄弟，他縱然生你的氣，難道還會氣一輩子么？等他氣消了，還是要認你的。”

想起今日李修的那聲皇兄，李治心里輕松了些，可虬羅一戰李修獨自在城門外浴血奮戰的情形卻不斷在腦中提醒他，他的皇位是誰用性命為他守住的。李治抹了把臉，起身隔著茶案坐在太后的另一側，“他能原諒兒臣，兒臣卻無法原諒自己。小時候也聽父皇和太傅講過不少親兄弟為爭帝位而互相殘殺的故事，兒臣那時候覺得不齒，可在懷疑小九的時候，卻突然有了種明白他們為何要那樣做的感覺，一種理應如此，沒什么大不了的感覺。事到如今，兒臣卻在猜測，那些為登上帝位而不惜殘害手足的君王們，是不是也如兒臣一樣，常在午夜夢回時獨自悔恨、惋嘆。”

太后用絹帕拭去淚水，緩了緩道：“你既有此想法，不如便聽思昭的勸吧。他心不在朝廷，只愛自由，你莫要再給他加上一把鎖了。且茲事體大，后宮這會兒也是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涌。其他妃嬪尚在其次，單皇后這一支的勢力，若鬧起來便夠讓朝廷吃不消的了，你便聽了思昭的話，改立言兒為太子吧。”

李治不以為意，“皇后與兒臣伉儷情深，自會體察兒臣心意。”

太后瞪了他一眼，“我若是她，你這么大的事都不與我商量，一早便回了娘家。”許是覺得話說得重了，太后又婉言道，“母后不懷疑你們夫妻的情分，但同樣不懷疑皇后作為一個母親對兒子未來的考量。言兒天資聰慧，只要好生教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到時你若仍不愿繼續為帝，將皇位傳給他也可放心了。”

李治神色間有些猶豫，卻仍不愿松口，“母后清楚君無戲言，兒臣說出去的話，豈可輕易收回？”

“你以為你弟弟為什么到現在還在外頭跪著？”太后挑眉看他。

李治想起她說李修這是在給自己臺階下，嘆了口氣道：“兒臣就是贏不了他。”

十一月初的天氣，風已隱隱透著凜冽之勢。

昨日趕了半日路，又在宮門外等了一整夜，接著又吹了幾個時辰的寒風，以李修身子目前的狀況來說，著實有些吃不消。可即使臉色蒼白，唇上的血色也一點點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舊繃得直挺挺的，仿佛已在寒風中凍結。

人群中早有不少人受不住，百姓們還好些，但看那些朝中為官的人，已有不少叫自家下人去取棉被熱茶的了。靠后的人中更是有許多改跪為坐，一邊小心地捏著跪得酸痛的腿，一邊在心底請求李治快些改變主意。

李齊在李修身側，是第一個看出他情況不妙的，本想勸他要不要先以身子為重，卻在看到那對堅定的眸子時，又將話吞了回去。

申時將至，總算有個小太監從里頭跑了出來，扯著嗓子道：“傳圣上口諭，宣睿親王覲見。”

眾人齊齊呼出一口氣，終于有希望了。

李修眼臉微抬，身子跟著晃了一下。

何向君在他身后扶了一把，“王爺，不要緊吧？”

李修想要開口，才發覺喉間干得厲害，不由咳了起來。

何向君與李正手忙腳亂地為他順氣，后頭還有人遞上茶來，李修卻擺了擺手，好一陣才止了咳聲，擠出“沒事”兩個字來。

小太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修，看上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等呼吸稍稍勻了，李修才道：“皇兄可是愿改立皇太子了？”

他虛弱的聲音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小太監努力想聽清楚，卻還是失敗了，只得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繼續看李修。

一直跪在一邊，心疼自家主子心疼得不得了的如影沒好氣地道：“主子問你皇上是不是要立皇太子了！”

小太監給他嚇了一跳，紅著臉道：“這……這個不知，嚴公公沒說。”

如影身旁的隨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小太監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道：“真不知……”

李修強忍不適，又將脊背挺直道：“你去對皇兄說，若他不肯收回成命，改立皇太子的話，李修便在此長跪不起。”他知道李治顧念自己的身子，定會心生不忍，也是實在沒有旁的辦法，才出此下策。

小太監面露為難之色，可還是在再一次接觸到隨行那足以凍死人的目光時退卻了，“好……好，王爺稍等！”語畢頭也不回地跑了。

“什么！”李治聞言臉立時沉了下來，“怎么會那么嚴重的？他說不起你便不會叫人去扶他么？太醫，給朕宣太醫！”

太后蹙著眉，“你莫急，便趁此應了他吧，也好叫他聽話。”

李治抿唇踱步半晌，終是妥協，“小嚴子，擬一道詔書，朕同意不立皇太弟，立言兒為太子。”

“是，奴才這便去辦。”嚴公公應得快，走得更快。

小太監仍呆站在原地，心中愈發沒底。

李治恨不能踹他一腳，“還傻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將朕的意思告知睿親王，好叫他去休息！”

小太監差點被嚇出淚來，顫聲答應著便向外跑。

“別忘了叫太醫去給他瞧瞧！”李治在他身后喊道。

“遵……旨！”小太監又忙回身對他行了一禮，接著再次轉身小跑，一個踉蹌險些趴在地上，心中更是害怕，生怕皇上覺得自己太沒用，一氣之下便叫人將自己拖出去斬了。

帶來了皇上同意撤回上一道詔書，并且立李言為皇太子的消息后，小太監明顯感到眾人看他的目光都溫和了很多。他忐忑地往隨行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發現對方正忙著去扶李修，只留了個如目光一般冷漠的背影給自己。

李修這才撐不住似地癱軟了身子，對著宮門叩首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隨他齊聲山呼萬歲。

如影和隨行扶李修起來。

許是跪得久了，李修雙腿都在打著顫，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卻是頭重腳輕，眼前陣陣發黑。

“九哥……”李正還想對他說什么。

何向君扯了扯李正的袖子，“王爺先回去吧。”

李修再也沒力氣開口，只微點了下頭，便任如影與隨行扶上馬車離去了。

目送睿親王府的馬車走遠，李正低喃道：“九哥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到底值不值得？”

何向君斜著眼睛看他，“你說誰是敵？”

“……”這人還沒散去呢，讓他說李治是敵不太好吧？

何向君繼續道：“你覺得你的敵傷到了么？”

立了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似乎本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么一說，好像真沒傷到，李正呆呆道：“那豈不是九哥自傷一千又自損八百？”

何向君無語地看著他。

李正猛地一跺腳，“向君，你怎么能……”收到周圍人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李正忙將聲音放低，“怎么能說皇兄是我的敵呢，這可是大逆不道！”

何向君更加無語，抬步決定去追正跟吏部尚書聊得歡的父親。

李正連忙抓住他的手臂，“我話還沒說完呢！向君，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讓九哥來做皇帝也不錯？”

何向君連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這樣的人指責大逆不道。

李正嘿嘿笑著將他的手拉下來握在掌中，“向君，晚膳到我那里去用吧？”

何向君掙了兩下沒掙脫，見人都散得差不多，便由著他了，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李正也不在意，只是嘴角翹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