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未眠,李修將整箱的卷宗全部看了一遍。這樁通敵叛國的案件審了一年有余,最終以大將軍戚勝認罪,戚家被滿門抄斬而告終。卷宗里還保留著戚勝親自畫押的認罪狀,原本是沒什么可以起疑的地方,可李修從一開始便帶著疑心去看這件事,倒是讓他瞧出些問題來。
先帝是不到十歲的時候便即位了,虬羅欺他年幼無知,想要趁機吞并大寧,著他朝中第一猛將帶兵南下,來勢洶洶。那時定遠王郭豐與平安侯吳繼昌的父輩便是大寧最出色的武將,虬羅揮兵之時,是他們領兵迎戰,死守邊界,才保得了大寧十幾年的平安。他們年事漸高,這場戰事卻一直未休,好在彼時的郭豐與吳繼昌一直隨父征戰,慢慢也長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將領。這些是李修一早便知道的,從小到大他沒少聽先皇和朝中群臣講郭豐與吳繼昌的豐功偉績,可他卻是直到今日方知,當年與虬羅交戰的將領中,還有一位叫做戚勝的將軍。
看來是覺得此事無光,才沒有人提起,可翻看過卷宗后,李修卻覺有些不對。他們說戚勝通敵叛國,原因卻是戚勝與虬羅的交鋒中幾乎沒有敗仗,相比他而言,郭豐與吳繼昌卻是敗績連連;當接受了郭豐和吳繼昌的參本,朝廷派了當年的皇長子李平去調查戚勝后,郭豐與吳繼昌立刻便打了場極大的勝仗。那之后戚勝被收押,虬羅緊接著便收了兵,送來了降書。降書中稱是故意以較少的兵力迎戰戚勝的隊伍,佯裝戰敗,而這都是戚勝出的主意。這般做的目的便是讓大寧放松警惕,尋得機會后,由戚勝帶路一舉拿下中都。
這份降書被指為戚勝通敵叛國的罪證,戚勝由功臣淪為罪臣,過起了牢獄生活。漫長的刑訊期間,戚勝從來沒有認過罪,卷宗里提到他反反復復說過最多的話便是請求面圣,對于罪行從來都是否認。先帝不愿冤枉了忠臣,的確曾到牢中見過他三次,想要親自審問,卻不巧三次都碰上戚勝高燒昏迷,連話都說不出。
李修將卷宗放回去,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么,還是其實是有人不想讓他直接與圣上說話?僅憑虬羅的一紙降書,不過一面之詞,如何能夠作為戚勝通敵叛國的鐵證?證據既是不足,他又為何最終認了罪?為何一個持續了一年多都沒有認罪的人,一個前一日審訊時還說自己沒有通敵叛國的人,卻在第二日便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還在罪狀上畫了押?再想想戚無涯與軒轅宮眾人的態度,李修覺得此事絕沒有看上去這般簡單,看來想知道更多,他還得自己想些辦法才行。稍稍活動了下有些酸痛的筋骨,李修準備去上朝。
本以為李平知道了自己私自從刑部帶了戚勝一案的卷宗出來會在李治面前參自己一本,卻不想對方只是略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什么也沒說。如果李平有所行動,李修這邊也好見招拆招,可偏偏對方按兵不動,倒叫李修在意外的同時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還顧忌著旁的什么。比如說,他不想讓李治知道戚勝一案。
下了早朝回到王府,李修又叫人將一大箱子卷宗送回刑部去,心想既然李平給了自己面子,那自己也不該太過囂張了才是。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李修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何向君的父親,年齡與郭豐和吳繼昌相仿的兵部尚書。兵部不是談事情的好地方,李修決定到何府去等。
何夫人聽說睿親王親來府上,忙叫了兒子一同出門迎接;何向君不情不愿地跟了出來,抱臂看著和自己母親寒暄的李修,一臉不耐。
李修見到他還有幾分意外,“你怎么在家,你最近不是在教言兒寫字作畫么?”
“今日恰好不用去,”何向君同他一起往里走,“偏就被你逮住了。”前不久李治請了這位字畫雙絕的何公子教授李言書畫,何向君也總算有了事做。
李修還沒說什么,何夫人一巴掌拍在何向君后腦上,“你這孩子,你怎么跟王爺講話的!”又抱歉地想要對李修施禮,“王爺不要怪罪,向君他……”
“不妨事,”李修微微抬了抬手,看著何向君壞笑道,“向君和我說話向來是這個樣子的,我早已習慣了。”
何夫人一聽更怒,一巴掌又要拍上去,“你這孩子……”
“娘!”何向君邁步躲到李修身后,“別打了,很痛的!”
何夫人狠狠瞪了何向君一眼,“讓王爺見笑了。”
李修微笑搖頭,回頭看向何向君,“你放心,我不是來找你的,我來這里等何大人,有事要問問他。”
何向君揉著后腦兇狠地看著李修,“找我爹不會去兵部么?”瞥到母親警告的眼神,何向君又縮了縮頭。
“不去兵部自有不去兵部的原因,”李修含笑看著他,“勞煩何公子派人去將何大人請回來吧。”
何向君敢怒不敢言,沒好氣地叫人去請何尚書,不過還是好心地因為李修那句不去兵部自有原因而只讓那人說家中有急事,而不是睿親王到訪。
李修感激地點了點頭,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挨打的事回頭我跟十二說,讓他好好給你揉揉。”
“李……”才想將他的名字喊出口,何向君又想起母親還在一旁站著,立時咬牙改口道,“里邊請!”
李修在他肩頭輕拍了兩下,得意地繼續往里走。
何尚書還以為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匆匆趕回來卻見眾人該忙什么還在忙什么,一點事情也沒有。正準備進去教訓何向君,便聽下人說睿親王到了,正在前廳等著呢。何尚書怔了怔,從前有事不是在各部便是在王府,睿親王親自來到自己家中找自己,這還是第一次。不敢怠慢,何尚書又快步往前廳去了。
一進門便見李修正與何夫人母子閑聊,何尚書來到李修面前行了一禮,“下官參見王爺。”
幾人見他進來也都紛紛起身,李修在何尚書雙臂上扶了一把,“我跟向君什么交情何大人也清楚,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
何夫人對何向君招了招手,“向君,娘有事跟你說,你隨娘出來。”
何向君晃蕩過去,撇了撇嘴,“我又沒有要聽,娘這么緊張做什么?”
何夫人扯著何向君的耳朵將人拖了出去,“你這孩子話怎么這么多?”
二人再次落座,何尚書問道:“不知王爺有何事吩咐?”
李修想了片刻,單刀直入地道:“何大人可識得戚勝戚將軍么?”
何尚書面色微變,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緩緩握成拳,“王爺是如何知道戚將軍的,怎么忽然問起這個了?”
“只能說是機緣巧合吧。”李修嚴肅認真地看著他,“關于戚將軍的事,凡是何大人所知道的,請都告訴我。”
戚勝比郭豐與吳繼昌都要年長許多,在軍中的威望也比他二人要高,可謂是當時朝中的第一員大將。他素來為人耿直敦厚,和藹可親,從未與同朝的任何一位官員鬧過什么不快。與虬羅開戰后,他返朝的時候很少,很多年一直留在軍中,帶兵與虬羅交鋒。戚勝所打的仗總是捷報不斷,后來卻不知為何突然被郭豐與吳繼昌參本說他通敵叛國。朝中許多人都大吃一驚,無法相信戚勝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先帝也是不信,可這事太過重大,不得不查;而派去調查的人又必須是絕對信得過的人,因著事關皇室存亡,先帝才派了眾人一致推舉的皇長子李平去。
后來的事與李修自卷宗里了解到的情況沒有太大出入,戚勝受審,郭豐和吳繼昌于與虬羅最大的一戰中大獲全勝,虬羅送來降書,敲定了戚勝的罪名。可還有一事是李修不明白的,先帝的性子很是縝密,怎么會這般草率地便給戚勝定罪行刑?
何尚書嘆了口氣,解答了他的疑惑,“先帝也是不信,所以曾有三次移駕牢中,想要親耳聽聽戚將軍怎么說,可居然三次都趕上戚將軍重病昏迷,當真是天要亡他戚家。”
這事李修也清楚,可他不認為這樣先帝便會放棄,果然又聽到那邊何尚書繼續道:“戚將軍一案最后的那段時間里,恰逢先帝一位寵愛的妃子臨盆,可那位妃子卻被人所害,身中劇毒,母子雙亡。先帝悲痛欲絕,好一段時日連打理朝政都顯得力不從心,戚將軍的罪名便是那個時候被徹底定了下來。”
李修驚訝地緊皺起眉,他知道何尚書口中的妃子便是洛洵的母親,這案子在先帝最悲痛的時候草草了結,想要說這些人不是別有用心都難。轉著手中的茶杯,李修又問道:“當年參與審訊此案的,除了我大哥還有誰?”
“還有從前的刑部尚書和兩位侍郎,”何尚書頓了頓,聲音越來越低,“在那件案子不久后老尚書便告老還鄉了,兩位侍郎先后得了急癥,不治而亡。”
李修的手指輕輕敲擊在桌上,“看來這案子,有必要重查一次。”
“王爺,”何尚書擔心地道,“下官勸王爺還是不要鋌而走險,這事關聯重大,就連……”
不知他為何沒有繼續說下去,李修追問道:“就連什么?”
何尚書深深嘆了口氣,“就連先帝也曾私下和下官提過,說戚將軍的案子也許是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可他卻到底沒有下令重查此案啊。”
有關皇室信譽威嚴,先帝沒能糾正這個錯誤,李修也能理解;可這事同時關系著他一生的幸福,他卻不能裝作不知道了。再者這不是個小錯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帝教給他的,既然先帝沒能邁出這一步,那就由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幫他完成好了。
對何尚書道了謝,并叫他不必擔心,李修收起了嚴肅的面容,又恢復了往常愛笑的模樣,將何向君喚來與他閑聊了幾句,最后在何夫人的邀請下留在何府用了晚膳。
離開了何府又想起如影前兩日回報說軒轅越一家到底從近翠園搬了出去的事,好在倒是不去別處,只是回去了洛洵原來居住的地方。軒轅晗燁沒有因為洛洵是自己的弟弟便拋下他不理,洛洵也因為他而同他們一起搬離了近翠園,應該算是雙方共同的一個讓步了,也算不錯。聽如影說他已派人去整理好了,也有人在那邊照顧著,李修便也不如何擔心。本該去看一看的,不過他們一家人這會兒應是不想見到自己吧,罷了,且等事情都解決了再說吧。忙了兩天一夜,李修多少覺得有些疲憊,明日還有大事要做,今日便早早歇著好了。回王府的路上,李修心里反復想的只有一句話:阿毓,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