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對著那副白骨呆站了好一陣,終是抬步走了過去。
一張石床,一個石枕,連床被褥都沒有,這人竟就是這樣在此間過活的。走近了些,季恒才發現,他這石床之上和他所倚靠的石壁上,都以內力刻滿了字。季恒湊近了些,去看石壁上的那排排字跡。
上邊幾排字寫得大,左右無人,季恒便念出了聲:“修此神功,先內后外;內功養息,外功蓄力;月圓而始,再圓即成;不落人后,占盡先機;斷筋可續,百脈合一;要穴游移,隨心所欲;通體舒暢,氣血雙齊;萬宗從我,天下無敵。”
季恒張了張嘴,半晌才感嘆道:“原來這門功夫不僅能續起斷筋,還能讓各脈自由相通,更能移動穴位,當真了不起。”
季恒又往下細看了那幾行小字,卻是說該如何練這門功夫的。原來那些圖形確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形,點是穴道,似蝌蚪的線是內息的走向。上邊又寫了,這石洞頂所記的是外家功夫,泥頂上所記的則是內家法門,練功時當從梨樹一側練起,最終在這石洞里收尾。季恒抬起頭向上看去,本來嶙峋的洞頂不難看出人為清理平整的痕跡,內力至此,該是何等高深。洞頂是季恒已然熟悉的人形圖案,與泥頂不同的是,這里的排排小人倒是千姿百態的。
相比石壁上的字,石床上的字更小些,由于光線的問題很難看得清楚。季恒向旁靠了兩步,來到白骨面前,這才看清了上頭寫的是什么。
“與君相知于年少之時,一朝傾心,至今仍難回頭。心知君所為之癡狂者,惟武學矣。吾瀝血創‘一脈經’于弱冠之年,只為與君并進。功成之日,未想竟勝于君,乃鑄吾一生大錯。知君恨吾至深,此生不愿相見,吾遍尋天下至暗之所,終生悔過,愿可稍慰君心。此間度日十余載,未敢一日忘君,亦未有一日將此神功再練。近日身上多有不爽,想是不久于世,所憾者,此生不得與君相守。若得來生,不求富貴榮華,不求傲視天下,惟愿粗茶淡飯,長伴君側。”季恒念著,心中不禁為此人感到難過,待得念到“華礽絕筆”四個字時,鼻間竟泛起陣陣酸意。
石床邊,石壁上,到處都畫著一條條豎線,想來是這人生前用來計算自己在這里生活的天數的。季恒又看向那副白骨,華礽,這是他的名字;從白骨的大小粗細上來看,這人是個男子沒錯,而通過他留下的字來看,讓他傾心的人,同樣是個男子。他喜歡上的這個人卻因為武功不及他便害他傷心一世,在這陰暗的地方孤獨至死,季恒忍不住嘆氣,能夠做到這一步,他對那人的情意該是有多深啊……
據他所述,這“一脈經”當是十分了不得的武學,他在弱冠之年便可創出這能將斷筋再續的奇功,于武學之上必是極有天賦的。只可惜還不待他在武林上留下什么名聲,便孤身一人隱于此處,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了。算來,他過世的時候甚至未及不惑之年,若不是他為這段感情傷心傷神,想來也不會英年早逝吧。不管怎么說,正因這人在此處造了泥頂,又記了一脈經的內功法門在上邊,自己才又撿回一條命來,季恒心下感激,雙膝跪地,對著華礽的白骨磕起頭來。
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季恒正要起身,卻忽然瞟見華礽的雙手上還捧著一件物什。那東西只有薄薄的一層,黑色,上邊還有洞,到底是什么,季恒看不真切。可這短短的時間內,他似乎看到了華礽這一生是如何過來的,心中對此人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季恒輕咳了兩聲,對那白骨微微頷首道:“得罪了。”說著,小心地取過華礽手中的物什。
卻是一張面具,在季恒的擺弄下微微有銀光閃現,原來是銀質的,放得太久才變黑了。面具做得精細,顴骨,鼻梁,連露出嘴的部位都很好地按照唇形留出了空間,這無疑是巧匠照著誰的臉制作出來的。透過面具,季恒依稀可以拼湊出這人的相貌,難道這便是華礽生前的模樣么?搖了搖頭,季恒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物他至死都捧在手中,一定是那個人,讓他愛了一世,也痛了一世的人。
看到了面具不禁又想起了云飛嵐,季恒對著華礽的白骨苦笑,“老前輩,晚輩同樣為情所困所傷,上天要你我二人在此處相見,也算是有眼了。”季恒嘴角帶笑,目光卻是極為認真,“若得離開此處,晚輩辦妥了自己的事,定將為前輩找到這個人。晚輩會將前輩所受的苦楚轉告于他,請他來此與前輩一聚。”說著將面具收入懷中,“這面具便當是信物吧,否則他可能不會信晚輩說的話,前輩在天有靈,可不要怪罪晚輩無禮啊。”
又向華礽行了一禮,季恒向著洞口走去。出得洞來,季恒雙眼不禁為之一亮,藤蔓纏繞,花香彌漫,更有蝶翩然飛舞其中,直如仙境一般。只可惜……
季恒泄氣地靠在洞口,只可惜這“仙境”,只夠自己走上三五步的。
上下左右看了看,季恒終于大致知道自己現下所處的位置了,上方看不見崖頂,下方也瞧不見崖底,乃是崖壁中間凸起了這么窄窄一條。華礽選了有頂的這部分當他的居室,另一邊是沒頂的,他在此處閑來無事,便加了這泥頂,將一脈經畫了上去。自己身處這不上不下的地方,縱然云飛嵐到崖底去找了,也必然一無所獲。崖壁險陡,自己身上的功夫又被聶威廢去,想要從這里逃出,只怕短期之內是沒有可能了。這般想著,季恒嘆了口氣,轉身再次進洞。
在華礽的居室里又繞了一圈,竟給季恒找到了些干木,想是華礽從前備下當柴火的。時間太久有些朽了,倒也還是能用,季恒撿了些零碎的湊足一小堆,取出火石來生火。
好一會兒才生起火來,季恒又多添了些柴,想著可不要讓火輕易熄了。一邊撥弄著火一邊又想到一脈經,華礽說這功夫“月圓而始,再圓即成”,也就是說這門神功僅需一月便可練成,如此速成的神功,從前可是聞所未聞。不過斷筋再續確是事實,這門功夫于自己有益無害,他說一個月可練成,反正也無法離開此處,那便練上一個月再說。季恒取了截長長的木柴作火把,站起身對著華礽頷了頷首,又走入了來時的通道。
有了墻上的那些字作指點,季恒練起一脈經便更為順暢了,他可以感受到內力快速地聚積,又散到各大經脈中去,內息每在身體里環行一個周天,身上因為斷筋而產生的痛感便可減少一些。一個個小人練下去,季恒愈發覺得神清氣爽,待得再想照著下個小人繼續練的時候,季恒才發現火把都快燃到了盡頭。
數了數,自梨樹那邊開端,已是練了有二十多個小人了,季恒用只剩一小段的火把照了照,正巧小人在此處斷開了,想是這最初的部分自己已經練完了。過去摘了幾個梨子抱在懷中,季恒拿著那就快燃盡的火把快步又往華礽的居室去了。
又添了些柴,季恒坐了下來正要吃梨子,看了眼對面華礽的白骨,還是頓住了。想了想,季恒起身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將手上的梨子放到了華礽面前。
如此一來,自己吃著也安心了,季恒笑笑,靠在另一側石壁上吃了起來。
對面的華礽低垂著頭,季恒就這樣看著,不知為什么便覺得那白骨看上去也格外憂傷。想必華礽雖心有遺憾,不再練這門曠世奇功,可到底覺得這凝聚自己心血的武功就此失傳未免可惜,這才如此詳盡地將這一脈經記錄了下來吧。他心里一定是希望有緣人可以得見,從而將這門功夫世世代代傳下去;又或是,他盼著所等之人來找他,望那人練了這功夫便可不再恨他怨他,二人重歸于好。然而他所等到的,不過是滿腹思念與悲傷,最終郁郁成疾,早逝于此。
失了胃口,將剩下的兩個梨子放到一旁,季恒道:“晚輩很想讓前輩早日入土為安,可此處實是沒有這樣的條件,只好委屈前輩再陪伴晚輩些時日了。他日晚輩功成離開此地,尋了前輩所等之人,再請他親自來接前輩離開,前輩覺得此法可好?”
季恒站起身向洞外走去,華礽的過去,越是想越是讓他覺得透不過氣。
天不知何時已然黑了,山中難遇好天氣,今晚倒是讓季恒給碰上了。季恒走到斷崖邊,靠著崖壁坐了下來,一條腿垂下去微微晃動著。漫天的璀璨星斗,季恒看得真切;明月高懸,在他臉上灑下一層銀輝。
不知道同望一輪明月的他,此時好不好,季恒嘆了口氣,輕聲喚著:“師父,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