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嵐身子虛弱,李修不放心他一個人回碧水澗,便陪著他一同去了。
站在入澗的懸崖邊,云飛嵐心中百感交集。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碧水澗,自己就不會被聶威所騙,承受這十年的痛苦;可是,如果沒有離開,那便不會遇到季恒了……想起季恒,云飛嵐心中又是一痛,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李修知道,找不到季恒,說再多寬慰的話也是無用,便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云飛嵐深深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師父見了我,會不會氣壞了啊?”
李修無所謂地聳聳肩,“他若生氣,你便給他打幾下叫他消氣不就好了?”
給他這么一說,云飛嵐心里到底輕松了些,不再猶豫,提氣躍了下去。
他這幾日沒日沒夜地在馬背上顛簸,早已超出了身體承受的限度,縱躍了一半再欲提氣時,卻覺丹田空空。身子不受控制地飛速下墜,云飛嵐心中卻不覺害怕,閉了眼睛想,原來季恒自崖頂落下時,是這樣的感受。
李修始終留意著他的狀況,甫一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便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帶著他幾個縱躍,穩(wěn)穩(wěn)地著了地。
云飛嵐微微喘息,抬起頭正對上李修擔心的目光,又抱歉地低下頭去,“小修,我……”
李修嘆了口氣,扶著他往藍青煙房間的方向走去,“師兄,也許恒兒還在堅持著,如果你不希望他回來后見不到你,那便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了。”
走到藍青煙房外的時候,許是藍青煙聽到了腳步聲,自房中走了出來。
“師父。”李修扶云飛嵐來到藍青煙面前,頷首低低喚了一聲。沒有解釋,他知道藍青煙清楚自己身邊的人是誰。
果然,藍青煙眼中閃過詫異,而后輕輕蹙了眉,目光里只余心疼。
分別了十年,師父的樣子卻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還是一般的溫柔,一般的慈愛。云飛嵐看著藍青煙,十年來所承受的一切痛苦與傷害通通化作委屈,他再也撐不住,跪倒在藍青煙腳邊落下淚來,“師父,師父……”
雖然早已聽李修說過云飛嵐的事,可真正看到云飛嵐的面具時,藍青煙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嘆息。矮身要扶云飛嵐起來,藍青煙的聲音中也不禁帶了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云飛嵐卻是不肯起身,不住搖頭,“徒兒不孝,徒兒違抗師命,師父,您打我吧……”
“傻孩子,”藍青煙握住他的手,“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師父,師父……”每喚一聲師父,云飛嵐仿佛都能聽到季恒在耳邊呼喚著自己,心中悲戚更甚。加之他氣虛體弱,一時透不過氣,竟而昏厥了過去。
藍青煙大驚,忙扶住他傾倒的身體,“他這是怎么了?”
李修探臂將人抱起,“師父不要擔心,師兄只是這幾日累壞了,好好休息休息便不會有事。”
將云飛嵐送回他房中休息,藍青煙又看了他好一陣,才同李修自他房中退了出來。
“他內(nèi)息虛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走遠了些,藍青煙才問李修道,“你前次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他收了個徒兒么,怎么他這樣了,他的徒兒也不好好照顧他?”
“師兄就是因為他徒兒季恒的事才回來的。”提到此事李修心中也不舒服,“他那小徒弟被聶威打成重傷,抱憾落崖,如今生死未卜。師兄日夜兼程從落沙峰趕到中都,便是抱有一線希望,盼著我能助他找回季恒。”
藍青煙重重哼了一聲,“聶威,又是聶威。若不是我發(fā)誓不離開碧水澗,定要替聶志柯收拾了這個混賬兒子。”
“師父不要動氣。”李修陪藍青煙來到茶室,扶他坐了,又斟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徒兒本也想幫助師兄解決此事,不過依師兄的意思,他還是想要自行解決。也罷,若不是他親自了解,只怕這事永遠是師兄的一塊心病。”
藍青煙長長嘆了口氣,“飛嵐這樣單純善良的孩子,為什么要受這么多苦……”
一盞茶過后,李修起身,“師父,尋找季恒的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回信,徒兒還是回去等消息為妙。師父和師兄都要保重身體,回頭有了消息,徒兒再來。”
“去吧。”藍青煙點點頭,“但愿我這徒孫福大命大,自有天佑。”
云飛嵐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暗了,坐起來四下看了看,這正是自己離開碧水澗之前一直住的那間房,房中的陳設一點都沒變,還被人打掃得一塵不染。云飛嵐將有著陽光味道的涼被抱在懷里,不覺淚濕眼眶——時隔十年,自己終于又回家了。
藍青煙推門走進來,見云飛嵐已經(jīng)醒了,便走過去坐在床邊,握過他的手,柔聲道:“我都聽修兒說了,你這幾日辛苦了,師父特別叫他們準備了你喜歡吃的菜,我們一起去吃點,好不好?”
“師父……”云飛嵐顫聲喚著,強忍淚水。
藍青煙伸臂將他攬住,輕撫他的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有師父在,別怕。”
云飛嵐再也忍不住,埋首在藍青煙懷中淚如雨下,“師父,是我害了恒兒,我害死他了,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生離死別,這是誰都無力挽回的事。云飛嵐的哭聲讓藍青煙想起了那個珍藏在心底的人,他在人間度過的最后一段時日,自己未能陪在他左右,那是自己至今也無法釋懷的痛事。藍青煙沒有辦法安慰云飛嵐,他能做的,只是將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抱在懷中,任他哭泣。
哭得有些累了,可胸中卻覺通快了不少,云飛嵐抬起頭對藍青煙抱歉地笑笑,“對不起師父,徒兒這么大的人了,還要師父來操心。”
藍青煙搖頭,為他理了理鬢發(fā),“師父還要謝謝你們兩個,如果沒有你們給我操心,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想起藍青煙為了自己這會兒還沒有用晚膳,云飛嵐連忙下床,“師父,徒兒餓了。”
藍青煙站起身,眼含寵溺,“走吧。”
用膳時,云飛嵐問起李修,藍青煙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季恒,便只說朝中有事,李修不便多留。可藍青煙不說,云飛嵐又豈會不知?痛哭了一場之后,倒沒有什么是不敢想的了,云飛嵐簡簡單單地吃了些,便將這十年來的事一點點都說給了藍青煙聽。離開碧水澗后往落沙峰去一路上遇見了什么人,在落沙峰如何知道被聶威所騙,如何自聶志柯父子手下逃離,如何戴了面具,如何遇到了季恒,與季恒一起的十年經(jīng)歷了哪些事,一一都說了,一直說到季恒落崖。鼻頭有些酸,云飛嵐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恒兒為報仇拜了徒兒為師,可他大仇未報卻為徒兒送了命,這份情,徒兒該怎么還……”
藍青煙靜靜聽著,心中對季恒也很是喜歡,不禁覺得可惜,“若是救得他回來,他斷了的筋骨師父自有法子為他續(xù)上,彼時再授他武藝助他報仇也不晚;若是……”藍青煙頓了頓,“若是這孩子命薄,你去為他完成他的心愿,也就是了。”
云飛嵐點點頭,除此之外,他能為季恒做的,真地沒有了。
藍青煙看著云飛嵐臉上閃著寒光的面具,不禁為他難過,“如今回到了師父身邊,從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師徒還在碧水澗里過安靜的日子,你這面具,也摘了去吧。”
云飛嵐抬手觸了觸臉上的面具,那些季恒想盡辦法要見到自己容貌的日子一一在腦中浮現(xiàn),溫暖中帶著淡淡的刺痛。幽幽嘆了口氣,云飛嵐搖頭,“恒兒他……他十年來最想做的便是看看徒兒的臉,徒兒卻到底讓他錯過了。這張臉他沒見過,那便永遠藏在這面具之后吧。”
藍青煙怔怔地看了云飛嵐一陣,問道:“飛嵐,你對季恒,可是……可是……動了心了?”
云飛嵐張了張嘴,這個問題突然被藍青煙說出,直直撞在了他的心上。季恒落崖前自己得知了他的心意,可事出突然,這幾日只惦記著季恒的生死,自己對他是什么心思卻一直沒有靜下心來想一想。可就算想了又如何,云飛嵐嘟了嘟嘴,“師父說什么呢,他是徒兒的弟子,我們是師徒,怎么會有動不動心一說?”
藍青煙笑了笑,“可他這個做弟子的,卻對自己的師父動心了不是么?”
“他甚至都沒有見過我長什么樣子,”說到這里,云飛嵐心底隱隱萌生出些許酸澀,“他喜歡我,無非是因為他從小到大只有我一人陪在身邊,沒有機會結識旁人。往后他認得的人多了,自然會遇上叫他傾心的,他就會知道,喜歡我不過是他的錯覺。”
藍青煙瞧得出,云飛嵐的確是在意的,他說季恒因為與他相處太久而錯認為喜歡他,可云飛嵐又何嘗不是因為與季恒相處太久而看不清這份感情的實質(zhì)呢?“你若舍得,”藍青煙緩緩地道,“那便等他有了心上人,親手將你唯一的徒兒送給旁人吧。”
云飛嵐點頭,“那是自然,師徒便是師徒,他本不該想這些的。”這般說著,云飛嵐的心里卻是空落落地透著疼。
“怕什么呢?”藍青煙道,“你若真地動了心,待得你和他都報了各自的仇,一同回來碧水澗陪師父便是了,管別人說什么師徒不師徒。”
可是……
“動心與否又能怎樣呢,”云飛嵐無力地低下頭去,“他人已經(jīng)不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