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膳過后，云飛嵐送聶威出門，雖然十分不情愿，季恒還是跟著出來了，畢竟，他不放心云飛嵐和聶威單獨相處。

云飛嵐本不是一個喜歡主動與別人攀談的人，因而也沒有在臨別之際對聶威說什么；他不說季恒當然更不會說，只盼著聶威快些走。云飛嵐與季恒對聶威沒話說不奇怪，奇怪的是整個早上聶威竟也什么都沒說。詭異的沉默一直持續到聶威牽馬要離開的那一刻，已經邁出去的步子稍作停頓，聶威回頭看向云飛嵐，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平靜認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這里，十年前你逃到這個鎮上，被王老漢撿回家去。”

云飛嵐的雙肩微微顫了顫，緩慢地低下頭去。

聶威沒再說什么，牽馬走了。

待他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云飛嵐又匆匆追了幾步，對著聶威的背影道：“三五日便會回來是么？我等你。”

聶威的身形微微頓了頓便繼續向前走，未曾回頭。

季恒站在客棧門前看著云飛嵐，面無表情。

出了小鎮上馬飛奔的聶威在心中一遍遍問自己，云飛嵐知道落沙峰的秘密，他的臉又已經毀了，他身上非但沒有值得自己眷戀的地方，甚至還可以說是落沙峰的威脅，自己為什么不下手殺了他。可惜，沒有答案。

直到聶威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云飛嵐才慢慢轉過身，“恒兒，”他看著季恒，眼中的悲傷無法掩飾，“隨我……去個地方吧。”

季恒依舊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走到他身旁。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云飛嵐無意逃到了這個鎮上，那時的他身受重傷，根本不記得自己所走的路。他只在王老漢的家中昏睡了一晚，第二日便從后門匆匆離去，十年的光景，讓本就模糊的記憶更加零碎。加之十年當中，小鎮也在變化，早不是原來的模樣。因而云飛嵐與季恒走遍了整個鎮子，也沒有找到王老漢當年的房子。

最終還是季恒見不得云飛嵐愧疚遺憾的眼神，放下心中的不快跟鎮上的人細細打聽，問了好幾個年紀不輕的大爺大嬸，反復確定了幾次，兩個人才找到了王老漢當初的住處。

曾經鑄造兵器的鋪子給火燒毀了，新蓋起了一間小小的面館，早早便開了張，生意倒也不錯。小二見有人站在門前，便出門來招攬客人，才要開口說話，見到戴了面具的云飛嵐卻有些害怕了。站在門前呆了片刻，小二又怯懦地退了回去，扒著門邊向外看。他看到那個戴面具的男子對著面館的門，深深鞠了三個躬，而后含淚離去……

又是一路無話地回到客棧，云飛嵐今日雖是沒什么精神，心里也難過得厲害，可還是在意起季恒不尋常的沉默來。在季恒回房的前一刻叫住了他，云飛嵐道：“恒兒，你今日，怎么都不說話？”

季恒面對著房門站了片刻，扯出個微笑側過頭看向云飛嵐，“徒兒只是在想，果然對于師父的事，徒兒了解得太少了。”不了解為什么你為了聶威可以對自己做到如此殘忍的地步，竟會用火燒毀自己的臉；更加不了解，為什么在聶威聽到這件事對你立刻變得冷淡之后，你還可以無所察覺地說要等他回來找你。

看著季恒說完這句話便進了房間，云飛嵐心中不禁覺得對不住自己這個徒弟。他想，等這事結束，便把季恒想知道的都告訴他吧，畢竟自己和那個孩子，都把彼此當作親人；而自己，也不該再做出會讓親人難過失望的事了。

云飛嵐與季恒留在客棧，又過上了清凈的日子。每日無事可做，只是一邊練功一邊等著聶威回來。聶威說三五日，可等到七八日上，云飛嵐還是沒有見到聶威的影子。

轉眼間已是半月，莫說是聶威的人，就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云飛嵐心中失望卻不說，沉不住的，還是季恒。

這日晚膳云飛嵐食不知味，幾乎沒吃什么東西，便無精打采地回房了。季恒也沒勸他多吃，只是等云飛嵐離開座位后，叫小二吩咐后廚再熬些解暑的湯來。

小二把熬好的湯送來，季恒向他道了謝，接過湯去敲云飛嵐的房門。

云飛嵐正站在窗前看著茫茫夜色，聽到敲門聲，便隨口應了聲“進來吧”。

季恒走了進來，把湯放到桌上，“師父，來喝點湯吧，最近天氣越來越熱了，我特地叫人熬了解暑的湯。聽小二說里邊還放了什么川貝啊金銀花的，他也記不住，我也記不住了，總之很不錯。”

云飛嵐本沒有那個心思，可看季恒這般費心，到底不忍拂他的意，轉身走到了桌前坐下，“好，你也和我一起喝點吧。”

季恒點頭，坐在云飛嵐對面。

云飛嵐靜靜地喝湯，動作很慢，像是在想什么問題。

季恒抬眼看了看他，最終還是決定開口，“師父，我們……什么時候離開這里？”

送到唇邊的勺子停了下來，云飛嵐抬頭看向季恒，“等聶威來了，帶我上去祭拜過王老伯，我們就走。”

季恒皺眉，“師父還不明白么，聶威的話都是騙人的。他說三五日便回來，這都已經過去半月了，他不過是順口說說，他不會來了。”

云飛嵐放下勺子，起身又走到窗邊，“也許……也許他對他父親說了，也許他父親生了他的氣將他關了起來，他來不了了。”

“事到如今你還在為他想理由開脫？”季恒生氣地站了起來，話說出口卻有幾分后悔，“對不起，師父，是徒兒失禮了。”

云飛嵐突然回身，“到底有沒有這種也許，我明日上落沙峰看一看也就清楚了。”

“什么，師父要上落沙峰？”季恒快步走到他面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們父子沒有一個是好人，師父去了，豈不是白白送命？”

云飛嵐搖了搖頭，“可是除了這樣，還有別的辦法么？”

季恒扶住云飛嵐的雙肩，“那好，師父要去的話，徒兒也去。如果他們要對師父不利，那便先殺了我好了。”

“恒兒……”云飛嵐嘆了口氣，“算了，你與這件事沒有關系，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枉送性命。”

季恒稍稍放心地笑了，“那師父的意思是不去了？”

云飛嵐拿開季恒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恒兒，我說過，如果這一次確定了聶威是騙我的，我便會斷掉從前與他的所有情誼，可他沒有回來，我也沒有辦法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

“他沒有回來不正說明了他是在騙人的么？”云飛嵐對聶威的執著，讓季恒心寒。他看不到自己的真心便也罷了，聶威和自己，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對他好，為什么他也看不出？

“我也會這么想，可你知道我為什么還在等么？”云飛嵐再次背過身去，緩緩地道，“因為他和他的父親都沒有來殺我，十年前那么想要我的命的那兩個人，卻沒有派任何一個人前來殺我。”

季恒忍不住哼了一聲，“所以師父相信了聶威的話，相信他說的十年前就沒有想過要殺師父，他心里一直都喜歡師父，是么？”

“我只是不明白，”云飛嵐無力地靠在窗邊，神情中充滿了淡淡的迷茫，“聶威的再次出現，讓我本來認定的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起來。為了弄清楚這些事，我本想必須要上一趟落沙峰才可以，他不來的話，我便自己上去。我知道沒有聶威我擅闖落沙峰很危險，所以更加不能連累你，可如果不把這些事弄明白，我的心結恐怕這一輩子也解不開。”

季恒退回桌邊坐了下去，喉間發出兩聲干笑，“沒有聽到他那些狡辯之詞前，還一直相信自己是恨著他的，可是現在，做不到了，對么？”

云飛嵐垂下頭，沒有說話。

季恒在那一刻忽然意識到，云飛嵐大概從未真正恨過聶威，他或許傷心過，氣憤過，后悔過，但沒有打從心底恨過。想想也是，他是那樣一個溫柔善良的人，怎么會去恨別人呢？“師父，”季恒攪著碗里的湯，面色有些疲憊，“如果聶威再也不會來了呢，師父還要等他多久？”會不會，又是另一個十年？

“多久……”云飛嵐苦笑，“我也不知道……”

“落沙峰太危險，師父不要上去了。”季恒收拾了湯碗湯勺，起身向外走，“徒兒不會催促師父了，師父要等，徒兒便陪著師父一起等，直到師父不想再等的那一天。”

季恒的聲音很平靜，面色也沒有什么不對，可卻讓云飛嵐覺得這并不是季恒該有的樣子。他為了自己的事擔心著急，連報仇的事都擱下了，自己卻總是不肯聽他的勸，考慮他的心情，這樣自私的自己，是不是讓他失望了？聽著房門關起的聲音，云飛嵐無法解釋，為什么此刻的心痛，更勝十年前與聶威分開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