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王朝宣榮帝廿七年。
云飛嵐矮下身來細細瞧著面前這個不省人事的黑衣男子,這是自己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碧水澗見到外人。
小心翼翼地取下黑衣人的蒙面,云飛嵐探了探他的鼻息,輕輕點頭,“還活著。不過你若是沒遇到我多半便活不成,算你命大。”說著背起黑衣人,幾個起落便奔得遠了。
幾排雅致的木屋,四五個穿行其中的少年,不遠處澗水清脆流淌,好一處世外桃源。云飛嵐背著那黑衣人朝北角的木屋走去,正見一眉清目秀的少年翹腿半躺在幾步遠的老樹下,瞇眼瞧著自己似笑非笑。
向那少年走近了些,云飛嵐壓低聲音道:“小修,別跟師父提起你見到我了,知不知道?”
被喚作“小修”的少年回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緩緩站起身,下一刻卻正色道:“晚了。”
云飛嵐一怔,便見面前的少年向自己這邊行了一禮,“師父。”
心中暗叫不妙,云飛嵐還是故作鎮靜地轉過身來,頷首喚了聲“師父”。
“嗯。”緩步而來的中年男子應了聲,瞧了瞧云飛嵐背上的人,“這是何人?”男子眉目柔和,舉止穩重,不難看出年輕時的風采;聲音里亦滿是包容,顯是個性情極為溫和之人。可誰又能知道,這樣的一個人卻曾在少年時意氣風發,名震江湖。只是不知經歷了何事,如今淡出世事,隱居于此。江湖上再也找不到那個少年成名的藍青煙,只有這一方碧水澗,這個溫和穩重的中年男子,日日悉心教導著他的兩個弟子。
“師父,徒兒采藥時在山上看到這人的。”云飛嵐偷眼去看藍青煙,見他并未有責怪的意思,才繼續道,“他好似是從崖上摔落的,若將他留在山上,恐怕要給野獸吃了的。”
藍青煙微微點了點頭,這個大弟子云飛嵐的性情,倒有七分像了自己。“救人便救了吧,不過你也知道,咱們碧水澗不準外人隨便出入,等他稍稍好些,你便送他出澗。”
碧水澗地勢隱秘,乃是谷地,四處均無出路。若要出澗,須得以輕功攀崖而上,是以此處并無外人知曉。
見師父并未怪罪,云飛嵐立時欣喜地點頭,“多謝師父!”說著便背著那黑衣人奔北角去了。
“師父,”適才的少年向遠處的山崖望了望,“師兄救下的那人一身夜行衣,也不知是什么身份……”
二弟子李修雖是頑皮了些,心思倒是細密;雖是只有十五歲的年紀,武學修為上已是與那長他五歲的師兄不相上下;十二歲之時,進出碧水澗,在崖間攀高縱低便已不需要自己的幫助了。兼之這孩子的身份,他日定當有一番作為,亦不枉他父親將他自小交付于自己。藍青煙拍了拍李修的肩,當年的那個孩子如今已差不多與自己一般高了,“江湖上的事為師不想過問,不論他什么身份,只要不將碧水澗的所在泄露出去便好。”藍青煙一邊說著,一邊向東首的房間走去。
李修跟在師父身側,“師父,徒兒一年進出碧水澗那么多次,怎地師父不怕徒兒泄露了碧水澗的所在么?”
藍青煙淺笑,“你若有膽,便去試試,只怕到時我還沒教訓你,已經有人收拾了你。”
李修討好似地笑了兩聲,“師父,徒兒知道師父定會護著徒兒的,只要師父一句話,徒兒就算犯了再大的錯誤,父皇也拿徒兒沒辦法啦。”
藍青煙捏了捏李修的鼻尖,有些寵溺地笑起來,“你這小鬼……”小鬼已經長大,越來越像你父皇了……
聶威醒來的時候,全身都在痛。
“醒了?”一把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喝點水吧。”
聶威在云飛嵐的幫助下坐起身,怔怔地接過他遞來的茶杯,失神地望著眼前的人,恍然間以為自己是被神仙救了。新月般的眉好似染了墨;雙眸明亮,又似有波光流轉;小巧的鼻,粉嫩的唇,白玉般無瑕的膚色。聶威咽了咽口水,面前的人是男子吧,這也……太美了些……
云飛嵐不禁覺得對方看著自己發呆的樣子有些好笑,“你叫什么?怎么會受傷倒在山上的?”
“我叫聶威……”傻傻地回答了一句,旋即又醒悟到自己也太過不小心了些,聶家在江湖上仇家可不少,自己怎地被這美人隨便一問就泄了底。
他卻不知云飛嵐對江湖之事所知甚少,哪里知道他姓聶的什么來頭。云飛嵐從未接觸過外間之人,見聶威與自己年紀相仿,便心生親近之意,“聶威?”云飛嵐緩緩念著,“我叫云飛嵐。”說著還將自己的名字比劃給聶威看。
聶威見他并未對自己的身份有何疑問,這才稍稍放了心,“云少俠,是你救了我?聶威在這里謝過了。”說著向云飛嵐微微躬了躬身。
云飛嵐急忙扶他坐好,“不必不必,我見你跟我年紀差不多,或許我們能做朋友?你別叫我什么少俠,就喊我‘飛嵐’吧。”
聶威愣了愣,隨即點頭,“好,飛嵐。”
云飛嵐放心般地吐出一口氣,忍不住微微笑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輕輕瞇起的雙眼和上揚的唇角,簡直讓聶威的心也跟著癢了起來。不是沒見過美人,似這般晶瑩剔透純潔無瑕的卻是頭一遭。其時大寧王朝男風頗盛,聶威想,若有這般人兒夜夜為自己暖床,豈不為人間一大美事!
“聶公子是么?”二人聊得起勁兒,卻不知藍青煙早在聶威報上姓名之時便站在門外了。
云飛嵐急忙迎上前施禮,“師父。”
藍青煙點點頭,見聶威正待起身,便抬手示意他不必,“聶公子,不知落沙峰主聶志柯聶大俠身體可好?”
“呈前輩掛念,家父安好。”見他識得自己父親,又是云飛嵐的師父,聶威便欲示好,“不知前輩尊姓大名,晚輩回去也好告知家父,請他來與故人一聚。”
果然是聶家后代,藍青煙正色道:“我與你父親算不上什么故人,我見你傷得亦不重,休息幾日我便會叫飛嵐送你出去,碧水澗向來不留外人。”說著轉身向外走去。
聶威碰了一鼻子灰,在心里頗不滿意地哼了一聲。
云飛嵐見師父似是不大高興,怯怯地跟了過去,“師父……”
藍青煙嘆了口氣,轉過身對云飛嵐道:“飛嵐,碧水澗的規矩,你知道。”
云飛嵐垮了一張臉,小聲應下了,“徒兒知道了。”
藍青煙到底是有幾分不忍心,“好了,這么多年一直在碧水澗里陪著我,苦了你了,等下次修兒回中都,你便跟著他同去湊湊熱鬧。”
中都乃大寧都城,繁華之名遠播天下,每每聽到李修提起,云飛嵐都是百般想往,如今聽藍青煙這般說,怎能不開心。垮下去的小臉兒立時又光彩四溢,“多謝師父!”
藍青煙幾分無奈幾分寵溺地點點頭,“去吧。”
于聶威如何受傷一事,云飛嵐未再多問,只是每日悉心照料。聶威本就只受了些不重的內傷,落崖時腿摔傷了些,倒也沒什么大礙,三日之后,便可自由行走了。
這日傍晚,云飛嵐練過功,正坐在澗邊喝水。聶威見四下無人,便來到他身旁坐下。
“我爹找不到我,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樣子了。”聶威望了望遠處高聳的崖頂,輕輕嘆息。這幾日臉上的青腫漸漸散去,聶威的五官也越發清晰了起來,說不上如何出眾,到底也算是個端正的青年。
云飛嵐笑著安慰他,“你很快就能回去了啊。”
每一見他笑,心中總像是有東西在亂攪,聶威深深望著云飛嵐道:“可我舍不得你。”
云飛嵐怔了片刻,輕輕點頭,“是啊,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我也舍不得你。”
聶威一時歡喜,拉住云飛嵐的手,“飛嵐,你跟我一起走吧,咱們結伴闖蕩江湖,多自在。”
云飛嵐從未和誰這般親密過,有些不自然地抽回自己的手,“師父說江湖險惡,比不得碧水澗這般逍遙祥和。”
“你不是從未到外面瞧過吧?”聶威混跡江湖多年,一瞧云飛嵐的樣子,便知他雖嘴上這般說,心里其實是希望能到外邊見識見識的。
“我……”云飛嵐不服氣地微微漲紅了臉,“師父說會讓師弟帶我去中都的!”
“天子腳下,那確是個好地方,”聶威連連點頭,“每逢佳節更是張燈結彩,徹夜不眠。”
云飛嵐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去過?”
聶威點點頭,“去過幾次了。”與云飛嵐答話時卻不忘盯著他細細地瞧,雪白的雙頰上染了一抹紅霞,雙眸中光彩流轉,美不堪言。
“是么……”云飛嵐腦中勾勒出那番繁華的景象,有些失落地低語,“真羨慕師弟……”
聶威向前湊了湊,“你若是肯跟我走,莫說是中都,天下美景我都會帶你去看,天下美食我也都會帶你去享用。”
看他靠得這么近,云飛嵐有些不知所措,“你……為什么……”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朋友就該這樣……”話音落時,聶威已在云飛嵐的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云飛嵐呆滯了片刻,隨即受驚般地站起身來,慌亂地轉過身去,“你……這……你……”
“飛嵐,”聶威跟著站起來,自云飛嵐身后抱住他,“我會待你比任何人都好,跟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云飛嵐掙開聶威的雙臂,匆忙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