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揚自己的棋盤是玉制的,摸上去清涼入骨,下棋的人心境也會跟著平靜下來。而顧先生的棋盤卻是木制的,顏色略深一些,卻是無端地讓人覺得沉穩(wěn)。
座子四枚,蘇子揚執(zhí)白先行。
棋局變化多端,奕棋有如與人交心。雖兩人都不曾言語,可其心中所想,俱已表露在棋盤之中。
顧先生少有地始終面帶微笑,面對這個少負(fù)才名的后輩,她方才欣喜過,驚訝過,而現(xiàn)在一切又通通歸于了平靜。
他注定不能像自己一樣,擺脫世俗的牽涉,安心過閑云野鶴的日子,那么就在這難得的時間里,好好地同他談?wù)劙伞?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再收過徒弟了,上一次還是楚落音,那姑娘也是個靈慧的,只不知這一次蘇子揚前來,又會不會給她帶來一個新的驚喜呢?
日頭已漸漸爬上中天,棋盤上的廝殺也漸入尾聲。
而蘇子揚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他在棋局上一向是凌厲的,殺伐果斷很少猶豫,所以他每次都能把薛慕舟他們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只有燕凌遠(yuǎn),有時候另辟蹊徑,才能贏了他。
可是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種無處著手的無力感。
顧染的棋明明是柔和的,是不緊不慢一步一步跟著他下的,一開始也確實如他所預(yù)料的那樣,他掌握了主動,制造了每一次機會。
可是到了現(xiàn)在,棋局已近尾聲,他卻覺得分外無力,那些他曾以為的機會,現(xiàn)在全部都變成了可能的陷阱。
對,是可能。連他都不能判斷,這究竟是陷阱還是仍然存在的機會。
蘇子揚很苦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局面是怎么陷入這種境地的。他向來不曾這樣過,即使是輸棋,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步入深淵。
可是這一次,顧染讓他覺得,他好像一直都是贏著的,最終卻是莫名其妙的輸了。
一股莫名的怒火,讓蘇子揚心里煩躁不已。他不怕輸,他自學(xué)棋以來,光是在自己祖父和父親手里就不知輸過多少回了,可是他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棋盤的感覺,這種仿佛是一柄利刃插進(jìn)了云彩里,絲毫沒有引起一點波動的感覺,讓他十分挫敗。
而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問題。
“蘇公子?”
見他久不落子,顧染出聲提醒。她仍面帶微笑,沒有因為贏了這位朔京城傳言的少年天才而喜形于色,也沒有因為此時蘇子揚臉上顯而易見的煩悶而覺得這個晚輩有失禮數(shù)。
蘇子揚猶豫了很久,最終把拿起的那枚白子放了回去。
“我輸了。”他低下頭,似乎很是痛苦。
“年輕人心高氣傲,出手果決,其實是好事。”顧染卻沒有端茶送客,而是突然開口夸了他一句。
蘇子揚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
連楚落音——曾經(jīng)她的徒弟,都一無所獲離去,蘇子揚原本以為自己輸了,這位顧先生就會遣自己離開了,沒想到,她似還有后話。
“只是你今日心浮氣躁,心里總裝著事情,自然落入了我的圈套。”顧染輕笑,伸手指了棋盤上的一枚黑子。
它靜靜地躺在那,卻讓整盤棋,在蘇子揚的眼里豁然開朗起來。
“你確實天賦異稟,只是閱歷不夠,被一些小事就輕易擾亂了心神。原本你最擅長強硬的廝殺,卻因為刺入了我這流水之中,沒有了一絲力道。”
“流水?”
“流水無定型,可長此以往,它沖刷過的地方,總會留下深深的痕跡。”
顧染先生,不是在和他說棋。
蘇子揚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內(nèi)心的驚訝實實在在地大于他被前輩指點的喜悅。
顧染先生,為什么要指點他?
“你是一塊鋒利的硬石,可這棋盤之上,卻縈繞著讓人無知無覺的細(xì)流。你奔波其中,想要維持自己本來的樣子,原本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可你卻偏偏,不專心。”
顧先生始終微笑地看著他,她眼里平靜無波。
“顧先生?”
“長久的鋒利一定很累吧?況且身外之事又會干擾你的判斷。面對普通的敵人時,尚且可輕易應(yīng)對,可遇到真正的敵人,便會被輕而易舉擊潰。”
“真正的敵人”
蘇子揚內(nèi)心覺得,顧先生似另有所指,可他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任何頭緒。
“農(nóng)門小院,粗茶淡飯,就不留蘇公子和我一道吃苦了。”顧染說完這一句,起身往內(nèi)間而去。
仍是方才開門那小丫頭,走過來恭敬道:“蘇公子,請回吧。”
蘇子揚回到安國公府時,仍舊在沉思方才的棋局。慕童在車外喊了三聲都不見自家公子下來,還以為蘇子揚睡著了。誰知他撩開門簾向內(nèi)看去時,蘇子揚正抬頭一臉茫然地看向他:“怎么了?怎么停了?”
“我的公子啊。”慕童也不知道自家公子是怎么了,和顧先生下了一盤棋,便好像開始神游天外了一樣。
出門時險些撞了樹,上馬車時差點一腳踩空,現(xiàn)在都到了家門口了,竟然問他怎么停車了?
“公子,到府門前了,該下車了。”慕童好生說著,心里不斷祈求這位少爺可好好的回了府,千萬不要再出了什么問題。
“到府門前了?”蘇子揚愣了一下,進(jìn)而好像反應(yīng)了過來:“我忘記了,下車下車。”
他跳下馬車,向府內(nèi)走去,可卻仍像在想著什么似的,眉頭緊鎖。
慕童也不敢窺探主子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前邊領(lǐng)著路,生怕這公子爺一不小心摔了。
薛凝嫣知道蘇子揚一大早就出了門,便一直等著他的消息,誰知道一連等到了晚上,也不見蘇子揚傳信來。薛凝嫣心里著急,可又不敢自己去問,只好遣了自己的丫頭,到安國公府去打聽消息。
還好,薛凝嫣跟前有個丫頭名靈曲的,因她家中有個表兄弟在安國公府當(dāng)差,故而能從旁打聽些消息回來。
那靈曲也是個機靈的,因她常去看她表兄弟,又兼送些東西,薛凝嫣和蘇子揚又是一道長大,故而這丫頭和蘇子揚身邊的慕童也混了個臉熟。
她去尋她兄弟,正碰上慕童在和他兄弟說話,這一應(yīng)打聽得可更全了。
“蘇公子身邊的那小廝說,公子去拜訪了顧先生,下了盤棋,似乎是輸了,回來一路都不知在想些什么,到現(xiàn)在還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呢。”靈曲回來,恭恭敬敬地向薛凝嫣稟報。
蘇子揚去和顧染下棋了?
薛凝嫣一時也被這消息給弄暈了頭。
不對。
“你說蘇子揚輸了?”薛凝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靈曲點點頭道:“奴婢也覺得驚訝,所以特地又問了一次,確實是蘇公子輸給了顧先生。”
蘇子揚的棋藝,他們這些人都知道,往常身邊跟著的丫頭小廝因見得多了也都知道。蘇子揚不是沒輸過棋,只是他后來都是和同齡人下棋,和同齡人下,他還真沒輸過。
久而久之,蘇子揚輸了棋,都變成了一件奇事。
“那他有沒有提書院的事?”
靈曲想了想,卻是搖了搖頭:“奴婢試探了,那慕童也沒提起書院的事。”
這一回,薛凝嫣可是真的想不清楚了。
若說蘇子揚為什么去顧先生那,那她百分之百能確定就是因為她們書院的事,可是他又沒提起,還和顧先生下棋,這倒是又因為什么呢?
薛凝嫣想了半天,也不知這演的哪一出,便朝外間的靈沫喊了一句:“明日遞個帖子去恒親王府,我要去找宛兒。”
不過第二日寧宛知道這件事后,也陷入了和薛凝嫣一樣的困惑里。
蘇子揚昨日大早出門又不是什么秘密,她自然也聽說了,她跟薛凝嫣想得一樣,以為蘇子揚是去幫她們說書院的事,誰知道蘇子揚下了盤棋,就回來了呢?
“宛兒,你說我們這回怎么辦?蘇子揚既然輸了棋,那顧先生肯定不會答應(yīng)他的。”幾番下來,薛凝嫣也沒了主意。
她原本以為這顧先生,多請上幾次總能請來,可沒想到,卻連連失敗。連蘇子揚這“讀書人”出動了,也沒能成功。
寧宛也嘆了口氣。她好不容易想跟著表姐將這件事做成,誰想到才一開始就遇到了這么大的困難。
卻不想兩人才剛還討論著蘇子揚這一次是怎么狀況,不一會便收到了從安國公府來的信。
“小的原是將信送到定國公府的,少爺猜小姐會來縣主這,就交代小的若是定國公府沒人,就將信送到縣主這里來。”
來的是蘇子揚身邊跟的另一個小廝慕饒,薛凝嫣倒認(rèn)得他,只收了信,便打發(fā)人離開了。
誰知等倆人看了信,便傻了眼。
蘇子揚說他和顧先生對弈一局實在收獲良多,現(xiàn)下想通了,便要付諸行動去,近幾日都不出府了,要研究些東西,卻是只字沒提書院的事。
“就知道這家伙正事一樣做不成的!”薛凝嫣很是氣憤。
寧宛忙安慰她道:“蘇公子唯愛下棋,便隨他去吧,我們再想辦法便是了。”
可再想辦法又豈是那么容易的,這事便一連卡在這好幾天,直到寧宛無意間在圣上面前提起,才又算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