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三,寧宛起來時,就見天氣陰沉沉的似要下雪的樣子。外辦灰蒙蒙的一片,讓人不由的便想躲在屋子里,再不出去。
未出正月,還不用到清園去跟著秦嬤嬤學針線,寧宛每日除了一應處理些安竹園內的事,倒是難得地有閑工夫,可以看看書臨臨帖。
她才剛用過些粥,準備仍在屋子里暖暖地看會書,就見落月打了簾子進來稟報道:“小姐,樓天求見,說又有了新的消息。”
寧宛點點頭,落月便仍轉身出去,不多時就見外間樓天進來。
他身上還帶著寒氣,寧宛坐在內里,兩人中間還隔一道珠簾,她便好像感受到外頭的風了一般,又往里縮了縮。
落花見狀,便將小手爐包好遞給她。
“可是有了什么新狀況?”
樓天此時來,十有是為了鐘承之和齊娉婷的事。這件事說來也不大,只是若兩家真結了親,寧宛他們倒是更難辦了些。
錦繡坊沒落之后,陳榮的藏繡閣迅速發展起來,一舉取代了錦繡坊從前的位置,成了專供皇家布匹的皇商。
陳榮本就經營著樓外青山這間幾乎是全大周最大的酒館,如今又添了藏繡閣,一是吃,一是穿,都是不可缺少之物,一時也算風頭無兩。
而由此而來的,便是齊王一派,有了更為深厚的經濟支撐。如果這個時候,齊娉婷真的嫁給了鐘承之,那么對寧宛他們而言,似乎就更棘手了一些。
“回小姐,屬下打探道,昨日不知為何,齊大人請了家法,雖然最后只罰了齊小姐五下戒尺,可齊小姐昨日就暈了過去,如今還未醒來。”
“家法?”
“齊大人似乎和齊小姐起了爭執。如今齊家請了郎中,可還是不許任何人探視。天剛亮,二小姐就遞了帖子去齊府,卻被人給攔下來了。”
寧宛心里也有些驚訝。齊項大人確實狠得下心來啊。他鐵定了心不會被鐘家拉下水,連自己的女兒都打了。
不過齊大人也是為了齊娉婷。鐘家的目的昭然若揭,這種情況下齊娉婷嫁過去,又談何幸福?她只覺得她和鐘承之是一對苦命的真心鴛鴦,可當局者迷,如寧宛他們跳出事外的這些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寧宛突然有些悵然。雖然她和齊娉婷并不交好,可來朔京三年,總歸她們之間沒有什么大的過節。雖然寧宛總覺得齊娉婷不會這么放棄,可到底,她也希望這個姑娘不要飛蛾撲火撲得那么毫不猶豫。
只是事與愿違。
鐘承之在齊家門前又立了兩個時辰。
時不時有來往的行人有些膽怯地看向這位朔京新貴。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齊府門前,大有“程門立雪”之姿,只不過他不是求學,是求娶罷了。
他身后是許多綁著紅布緞的上好紅木箱子,由數十個家丁守著,就這么堂而皇之擺在齊府門前。說來并不合乎規矩,倒像是在威脅。
臨近午時,卻因為陰沉的天空,而顯得仍有些晦暗。
鐘承之猶自站著出神,便見齊府的大門緩緩打開。
來往的行人都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有些膽怯卻又禁不住好奇地看向這邊。冬日的冷風呼呼吹過,讓人有些混沌的腦袋也跟著清醒起來。
齊府大門前,齊項大人負手而立,看著面前這個幾乎要將他逼上絕境的年輕人。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步妙棋。
齊大人只得一女,自小就嬌寵,這才有了齊娉婷有些囂張的性子。而鐘家就是認準了齊項終究會為了女兒做出讓步,所以即便把自己也逼上絕境,也要不惜逾矩,求娶齊娉婷。
可他齊項,不會妥協。
鐘承之看見出現在面前的齊大人,嘴角勾起一個微笑。下一秒,他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晚輩見過工部尚書大人。”
齊項沒理他的話,也沒讓他起身,而是問道:“承之站在這里許久,可累不累?”
“晚輩誠心,可昭日月。”
齊項輕笑一聲,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突如其來地闖了進來。
“承之!”
齊娉婷披了一個素色斗篷,立在寒風之中。她臉色尚泛著白,嘴唇也無甚血色,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而她身后,一個小丫鬟著急地勸著:“小姐,外頭風冷,我們趕緊回去吧。”
齊娉婷卻掙開她,徑直跑向鐘承之和她父親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齊府的大門口。
她跑到齊項面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
而齊項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可他握緊的手,卻顯示出他心內的痛苦與掙扎。
“父親在上,女兒只求這一生與承之長相廝守,求父親成全。”
她眸中含淚,說完之后便拜了下去。
而鐘承之此時也在她身邊跪下:“求齊大人成全。”
有從齊家門前經過的百姓,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對于一個閨閣女子而言,說出“長相廝守”這種話,是極逾矩而不矜持的。
可齊娉婷和鐘承之并肩而跪,又仿佛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一對情人一般。
這著實有些驚世駭俗,比之當年的如意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
齊項看著面前女兒瘦弱又有些微微顫抖的身軀,默了一瞬,才沉著聲問道:“昨日為父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嗎?”
“父親,女兒不后悔!”齊娉婷倏忽抬起頭來,淚水奪眶而出,可她眼中的堅定卻未曾改變。
齊項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如淡墨暈開般的幾片云隨風而動,靜默地變幻。
“那好。”齊項復又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兩人,“若你執意嫁給鐘承之,那你不再是齊家的女兒,為父也不再是你父親。從此你與齊家再無半分關系,為父也不會再干預你半分。”
鐘承之驚愕地看過來,而齊娉婷,在呆愣了一下后,旋即反應了過來。
“爹。”她喊了一聲。
齊項表情沒有變化,可他眼中早已霧氣氤氳。
“請恕女兒不孝之罪。”齊娉婷再叩首。
石板地很涼,從她的掌心傳上的涼意,讓她不自覺地顫抖。
她聽見自己的父親邁著步子走回了齊府,而后,齊家的大門,因為關合而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寧宛收到這個消息時,已是傍晚時分。陰沉了一天的天空也沒飄下一點雪花,無端地讓人更覺得冷且憂郁。
樓天將齊府門前發生的這一出“鬧劇”悉數稟報。而寧宛聽著,只覺得涼意更甚。
鐘承之究竟跟齊娉婷說了什么,讓她不惜背棄自己的母家,也一定要出嫁。寧宛想不通,為何連她,才不過十歲的人,都能大概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而齊娉婷卻似乎毫無猶豫般斷絕了自己的一切后路。
她覺得冷,朔京城就像這天氣一樣,處處都透著一股寒涼。
鐘家為了齊大人才求娶齊娉婷,可現在齊娉婷自己和齊家斷絕了關系,還鬧得人盡皆知,鐘承之會怎么待她?寧宛不知道,她也不愿再想了。
她忽然想起母親尚在世時,同父親有過的幾次沖突。母妃那時對她說:“你父親是薄情之人,可這世上也難得深情。”她曾經并不甚懂,而親眼見過這幾年的許多事后,她好像明白了那么一些。
那她呢?她所等來的,是薄情,還是深情?
鐘承之和齊娉婷的婚事辦得分外倉促,才出正月,二月初八,齊娉婷便從齊家出嫁,嫁到了鐘家。
而齊項大人,果真未出現在宴會上。齊項的夫人白氏頂著有些浮腫的雙眼,向人慘淡地笑著,顯然是哭了許多日,不過勉強支撐罷了。
鐘承之面上倒是很愉快,可晚間他喝了許多酒。同他才來朔京認識的那些富貴子弟們一直喝到宴會都散了,人都快走盡了,才被兩個小廝扶回了寢房。
齊娉婷在鐘家過得好不好,寧宛不得而知。只是后來又聽人說起,鐘夫人齊氏自出嫁后再未回府,便連三朝回門,也不曾出過鐘家。
等到四月,陽春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朔京城內朦朦朧朧有了些綠意,寧宛終于等來了她盼了許久的消息。
幾年不見的寧王攜寧王妃,再有幾日就到朔京了。
她們幾個姑娘俱敬重寧王殿下,而寧王妃溫婉端莊,又同她們關系都不錯,雖說是長輩,可全無長輩的架子,倒是同知心的姐姐一般,故而寧宛幾個姑娘聽聞這個消息都是興高采烈。
燕月悠早盼著寧王殿下帶回來那些新奇玩意。幾人今日在定國公府薛凝嫣這里小聚,要數燕月悠最為開心了。
“王妃可給你寫信說了具體哪日到?”燕月悠才見到寧宛,就挽著她的手問起來。
幾個姑娘都知道寧王妃和寧宛常有信件來往,故而燕月悠問這一句也算在情理之中,只是目今已四月了,寧宛笑笑,捏捏她的臉道:
“敢情你家寄信不要時間,寧王妃嬸嬸的信是早幾月寄的,如何能知道究竟哪日到?”
燕月悠耷拉下臉去,有些灰心地道:“我記得那年咱們一道看寧王殿下進朔京城,那時是從哪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