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婷婷開始哽咽起來,她說出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我不知道,他在我們家有五六年了,從來沒出過差錯,我爹信任他,我也愛重他,他雖是個管家,可卻比錦繡坊許多分號的老板都體面。我們昨晚親眼看見他和一個黑衣服的男人說話”
寧宛上前摟住樊婷婷,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她一直在。
“他說,火也放了,樊家也燒了,他是不是可以走了!狈面玫臏I水開始不斷地流下來。
“那后來呢?”寧宛強忍著心里的不適問了下去。
“不知道那個黑衣人給了他什么東西,等那個黑衣人走了,我就過去想問個清楚!狈面靡驗榭奁f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看見我好像很驚訝一樣,我見他拿出了一把刀子,凝嫣怕我出事,沖出來不知扔了什么東西,發(fā)出很大的一聲響,我趁他驚嚇,搶過刀子把他殺了!
“我把他殺了,宛兒!
樊婷婷伏在元寧宛的肩上,一刻不停地哭著。
而寧宛此時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樊婷婷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刺出了那一刀,她也曾有過那樣的感覺,那時她也恨不得親手殺了那個王嬤嬤給她娘報仇。
“他大概也沒想到我還會活著吧!狈面猛蝗徽f道,“他可真是狠心啊,我爹那樣待他,府里的哪個下人不對他畢恭畢敬,他竟然一把火把那些人全燒死了!
樊婷婷冷笑了一聲:“可真厲害啊。”
寧宛想要哭出來,那如鯁在喉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不可抑制地惡心和難受。
被曾經(jīng)認(rèn)為的最親近之人背叛,她沒有辦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該有多絕望。
而樊婷婷不過十歲,原本該是最天真爛漫的年華,卻在一夕之間,雙親盡失,什么都沒了。
她其實比寧宛更讓人心疼,寧宛尚有恒親王府支撐,而樊婷婷,真正成了孑然一身。
“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朔京的人應(yīng)該以為你已經(jīng)和你爹娘一道去了吧!睂幫鹨灿行┻煅,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樊家被大火燒成了廢墟,除了他們這幾個人,別人應(yīng)該都以為樊婷婷已經(jīng)死了。
樊婷婷抬起頭來,擦干了眼淚,進(jìn)而才說道:“我昨日想好了,我準(zhǔn)備,回蘇州去!
蘇州,是樊家祖籍,也是樊婷婷的父親最初創(chuàng)立錦繡坊的地方。
“你怎么回去?”蘇州和朔京,少說也要走半月,樊婷婷一個孤女,一路上該有多危險。
樊婷婷深吸了一口氣:“我父親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一位臨江的齊當(dāng)家,前幾月到了朔京,正準(zhǔn)備回臨江去,途經(jīng)蘇州,我和他一道!
寧宛點點頭,既是跟著商隊,那自然安全一些。
“明天就走嗎?你到了蘇州那邊捎個信回來”寧宛其實是舍不得的,可樊婷婷沒辦法再在京城留下去了,不管她是想從此遠(yuǎn)離這是非之地,還是想查清樊家遇害的真相,留在京城,都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宜早不宜遲。我到了,會讓人捎信來!狈面么藭r已平靜了下來。
“我還是舍不得你。”寧宛又上前抱了抱她,忽而又想起什么般,問道:“聽雨知道嗎?”
柳聽雨和樊婷婷是表姐妹,這件事到最后也會和柳家扯上關(guān)系。雖然圣上說不查了,可暗地里的動作,又怎么會輕易讓人知道呢。
“我給她留了信,拖凝嫣交給她了!彼f罷,眼神又落寞下去:“到底是要走了,山高水遠(yuǎn)的,也不知下次見你們就是什么時候了!
是啊,朔京到蘇州,也許,她們再也見不到了。
寧宛忽而想起那個盛夏晴明的清晨,樊婷婷為她父親壓平衣服上的褶皺時的樣子。樊當(dāng)家滿面笑容地向她掬了一禮,隨即壓著長長的貨隊向皇宮進(jìn)發(fā)。
那時婷婷說著等二色的幻色紗來了,給她們姐妹一人送幾匹,大家做了新衣服穿。
好像也沒過多久吧,那幻色紗竟成了斷送錦繡坊輝煌的發(fā)端,而她們的約定,大抵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
如意公主倒是很理解她們姐妹道別的心情,自始至終不曾派人來催過。至午時,還送來了一些小姑娘愛吃的菜,給她倆填飽肚子。
臨別的一頓飯吃得分外不是滋味。
薛凝嫣趕到公主府時,正見兩人放下筷子,相對無言。
“這些你拿著!毖δ陶f著,從懷里掏出許多櫻桃大小的紙包來。
寧宛認(rèn)得,正是上次薛凝嫣也曾送過她的一響。
“時間來不及,我一共只做了這十幾個。你揣在身上,平日不要磕碰,倘若碰見了壞人,脫手快些扔出去,或可緩一些時間!
薛凝嫣眼睛紅紅的,一邊幫樊婷婷將這些裝起來,一邊又叮囑道。
“這便是你昨日制造響動的那個東西嗎?”樊婷婷問。
薛凝嫣點點頭:“你只管用。這一路時間不短,我們什么都幫不上,只能送你這些。不過你放心,京城里的事,我們會接著查下去,一定還你父親清白!
“謝謝。”
寧宛和凝嫣從公主府出來時,天空的陰云已慢慢散去。斜掛在天邊的太陽掙扎著從云層中射出光線來,將西邊的天空映得通紅。
終歸放晴了。
可她們,又等不等得到晴天呢?
太陽緩緩西沉,天際的暗紅正一點點被夜幕的深藍(lán)所吞噬。朔京城即將關(guān)上城門,迎來又一個夜晚。
幾月前從臨江遠(yuǎn)道而來的貨隊,在出售了許多貨物后,又置辦了朔京城的新貨,于夜色中出城到城外最近的驛館休息一晚,將在次日啟程,徹底離開這座繁華的都城,前往臨江。
車隊正在緩緩?fù)ㄟ^城門,樊婷婷此時著了一身小廝裝扮,坐在一輛拉貨馬車的前首,聽著身旁兩個趕車的小兄弟聊天。
“齊當(dāng)家怎的這么著急?不是說要再過兩日再走嗎?”
“哎呀,當(dāng)家人嘛,說不準(zhǔn)啥時候就變了。咱們下頭的又不能說什么!
“我還想再在這朔京城里逛一逛呢。這可是京城!”
“來年再來有你逛的!
那年長一點的招了招手,另一個人離他近了些。
“聽說是有哪家的貨物出了事,如今查的越來越嚴(yán)了。這才要趕緊出城!
“運到京城里的貨還能出事?”
“誰知道呢,可苦了我們,還得宿在外面的驛館!蹦侨藝@了口氣。
樊婷婷始終低著頭安安靜靜坐著,等到馬車行到城門下,守城的官爺一個個查驗,她才故意粗著嗓子說了句話。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亭子。”
旁邊的大哥知道這是齊當(dāng)家新買來的小廝,故而忙接了話道:“官爺,這小子膽子小,他的名兒就在冊子上呢!
那盤查的官兵掃了一眼花名冊子,面無表情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下一個!
出城了。
車隊行駛在管道上,兩旁揚起的灰塵嗆得樊婷婷一陣咳嗽。
她抬首,回望了一眼暮色中已經(jīng)漸漸只剩輪廓的城門。她在這里生活了八年了,如今,終于還是道別了。
她還是會想起從前的日子,想起她第一次見表妹時,那害羞的小姑娘拉著她的手送給她一塊糖糕;想起她跟著表妹,認(rèn)識了朔京城里頂好頂好的姑娘,她們不會嫌棄她商戶的出身,甚至直到最后,還是她們幫她死里逃生。
她不會忘記從前經(jīng)歷過的幸福而快樂的日子,就像她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傾盆大雨中翻滾的火焰和在她面前毀于一旦的錦繡坊。
可是她活下來了;钕聛淼娜藙荼厥亲罾鄣,因為要背負(fù)一切艱難而堅強地活下去。
她會回到蘇州,從她父親曾經(jīng)開始的地方重新開始。
樊婷婷轉(zhuǎn)過頭,看著前方沉沉的夜色。
她還能站起來的,就像這黑沉沉的夜后面,總會迎來朝陽的光芒。
夜色漸漸鋪展開,朔京城的街道上,此時已空無一人。
公主府的后院里,一抹頎長的身影佇立樹下,融入夜色之中。而他對面,一個黑衣男子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我不是說了不要來。”花樹下站著的陸清彥顯然已有些生氣了。
“主子問你為什么放走了人!彼麑γ娴暮谝履腥艘步z毫不示弱,冷冰冰的語氣仿佛隨時要將眼前的人結(jié)果了一般。
“公主時刻盯著,你問我為什么放走了人?”
“主子讓你辦事,可不是讓你找理由的!
“你們主子未免太過異想天開。”
“哼,”那人冷哼一聲,“駙馬爺如今身份尊貴,妻兒和睦,別是忘了當(dāng)初的約定吧!
“既然這么不相信我,又談什么合作!
“相信?我們當(dāng)然相信駙馬爺,可駙馬爺做的事,可讓人無比懷疑!
“成大事者,這么沉不住氣!标懬鍙┎恍,“你們捅出了這么大的事,讓那個小姑娘走了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你們有意提拔平州知州,卻接連捅出這么多事來,現(xiàn)在應(yīng)該想著怎么收場才對吧。”
“主子的事情不需你插手!焙谝氯思毖浴
“你們未免把圣上看得太簡單了!标懬鍙﹣G下這么一句,便不再理那個黑衣男人,轉(zhuǎn)身回了屋子。
那黑衣人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幾個起落,從公主府翻了出去。
而在這樣一個注定無法平靜的夜里,嘉懿湖上的小船亦隨著水流上下起伏,烏蓬船隱隱的燈火亮在湖面上,仿如一點落入大海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