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時寧宛和薛梓沁住著的內院已一片狼藉,整個主屋有大部分都在大火中燒盡,只余下最后一面墻,仍傲然立在那里,上面有煙熏過的黑色痕跡,隱入夜色之中,透著一股詭異。
薛梓沁被安放在外院的空地,身上蒙著粗布,仿佛睡著了般靜靜地躺著。
元寧宛走了過來,旁邊站著的人忽然都噤了聲,默默讓了開去。
她抬手,輕輕揭開上面蒙著的粗布。看起來似乎十分平穩,可站在她身邊的燕凌遠卻感受到了她微微急促起來的呼吸。
“宛兒”燕凌遠有些擔心。
“凌遠哥哥,母妃睡著了,對嗎?”
月光灑在薛梓沁的臉上,仿佛鍍了銀般發出細碎的光芒。她的臉上顯然已經被擦拭過,只是還留存著淡淡的煙火過后的黑色灰塵。
寧宛的指尖輕輕觸上母親的臉頰,只說了這樣一句。
“嗯。”燕凌遠回答。
“娘,咱們今年還沒做槐花餅呢,睡久了可要誤了時日了。”
“娘,嫣表姐跟我說她有秘密要給我看,我還想等看過了偷偷告訴你呢。”
“娘,凌遠哥哥也來了,他是來看你的。”
“娘,你看今天的月亮圓圓的,多好看。”
“娘”
啪嗒,啪嗒,淚珠一滴滴掉了下來,元寧宛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她還有好多話想對娘親說,還有許多的事情想同娘親一起去做,她的娘親,怎么就忽然睡了呢?
“小姐夜里涼,咱們回屋吧。”落花再看不下去,忍著淚上來扶住元寧宛。
“我不冷,我娘在這里,我要陪著她。”元寧宛伸手推開她,跪下來趴在薛梓沁睡著的木榻上,“我同娘親說好了要一起睡,我要在這里陪她。”
她突然倔強起來,仿佛大小姐脾氣來了似的,執拗地趴在薛梓沁身邊,抓著薛梓沁的胳膊。
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往日溫暖的臂彎,此刻冷若冰霜。
再忍不下去,寧宛低聲抽泣起來。
落花還想上前去,卻看到燕凌遠伸手攔下了她。
他將外袍解下披在寧宛身上,同她說:“好,哪都不去,就在這里。”
“凌遠哥哥,你說,母妃什么時候會醒來啊?”
“世子妃伯母累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可是宛兒沒有娘親了。永遠沒有了。”
“宛兒,你看。”
元寧宛聞言,順著燕凌遠所指的方向抬首望去,浩瀚的天空中,一顆星星格外明亮。
“海外志異曾說,人去逝后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星,因為他想念地上的親人,所以每晚都會在天空靜靜地看著。世子妃伯母是良善之人,定是天上最亮的星,她會一直陪著你的。”
燕凌遠慢慢地說著,他也抬首看著那個璀璨的星,那樣亮,那樣奪目,也許真的是世子妃在說,她永遠愛著女兒吧。
“真的嗎?”寧宛臉上,淚痕還未干,可她好像接受了這個美好的故事。
“一定是真的。”
月亮漸漸西斜,漫長的黑夜被黎明的曙光撕扯開。東方的天空上,啟明星孤獨地閃爍著,預示著新一天的到來。
寧宛一夜未睡,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她就這樣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母妃,仿佛還像從前薛梓沁熟睡的每一天一樣。
燕凌遠站在她身后,也未發一語,他就這樣靜靜地等著,明明心里一揪一揪地疼著,可面上卻絲毫未曾表露。
朝陽升了起來,耀眼的光芒忽然就將這個世界點亮。
燕凌遠忽然想起出府時父親同他說的話:
“你想去看看,我不攔著。可你須知,元四小姐到底是姑娘,你此去多有不妥,務必早點回來。”
他到底放心不下,違背了父親的意思,在這陪了她一夜。
可是這么久了,宛兒仍舊一動不動,他又更擔心了。
“世子,昨天莊子附近的人都已集中在錢管事家了,要怎么處置?”影千從外面進院,走到燕凌遠身邊小聲說道。
“去叫那兩個丫鬟來,我去看看。”燕凌遠說罷,蹲身在寧宛耳邊道:“我去查查,一會就回來。”
他等了片刻,寧宛仍沒有反應。見著落花落雪已過來,便只好嘆了口氣,往錢管事家去了。
錢管事眼見著恒親王府的侍衛和兩個黑衣高手將他們這附近的人全聚在了自己院子里,心里已急得沒了頭緒。他有心找錢婆娘商量一二,可他婆娘不知怎么了,整個人都神神叨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處死了一般。
聚集在此處的人也是嚷個不停,如今莊子上出了這么大的事,燒死了王府里的主子,人人心里都打著算盤,盤算自己能被波及多少。
這時一個身著玄衣的少年公子走了進來。
莊子上的人大多都沒進過京城,像錢管事這種當地的大戶人家,又兼著管事的職位,才偶爾能到朔京城里去。故而人們都不知道來者是何人。
不過眼色到底有些,看這穿著,便知不是一般平民。
“草民見過燕世子。”錢管事到朔京時,曾在恒親王府門前見過燕凌遠一次。從昨夜里看到,他便覺得眼熟,直到今日才想了起來這是誰。
不過他心里倒是想不通。雖然百姓們都知道元四小姐賜婚給了燕世子,可這人還沒嫁呢,這燕世子怎么就來了呢?
燕凌遠卻未理他,腳步也未停,便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錢管事額頭上冒出虛汗,這位英武侯世子,怕是不好惹啊。
其他百姓見錢管事這么說,大體也猜到這位少年是哪家的公子,于是紛紛學著錢管事的樣行禮。
“我來問昨夜失火一事。”
燕凌遠開口說道。
他話音剛落,一個姑娘就“騰”地站了起來,高聲說道:“這位世子,我昨夜撞見這個老婦鬼鬼祟祟,煩請世子好好查一查她!”
燕凌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體格微胖的老婦人低著頭跪在那里。聽到被人這么指正,也一動不動。
而那姑娘才剛說完,她旁邊的一個婦人就一把拉下她去,低聲呵斥道:“英歌,閉嘴!”
那婦人扯著名叫英歌的女孩的衣服,可她仍倔強地抬頭看著燕凌遠。昨天她知道著火了,天曉得她有多著急。王府來的世子妃和四小姐都是頂好的人,她聽見人說,就趕緊跑到了那院子,瞧見火勢那么大,她都絕望了。誰知正這時,迎面一個老婦人撞在她身上。
那老婦人手里提了個籃子,因著和她撞在一起,掉出一個燒了半截的火折子!
英歌覺得不對,伸手便要抓那老婦人,誰料那人竟然撿了火折子將她推到一邊跑了!
原以為沒希望了,就是這位公子,半夜里忽然來了他們莊子上,一直陪著四小姐。英歌覺得這人是個好人,沒想到他真的來查了。
她當然要站出來,要好好指證那壞了心肝的人!
“無妨。”燕凌遠看著她說道。
影千和影重上前,將英歌扶了起來。兩人兇神惡煞,倒是嚇得那婦人乖乖跪在那里,不敢動手了。
“昨日夜里,我和這個王婆子撞在一起,看見她筐里掉出個燒了半截的火折子來!”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所有人都看向那位王婆子,有人驚訝,有人長出一口氣,還有人則一臉高深莫測。
燕凌遠仍舊面無表情,他看向那個老婦人,問道:“可有此事?”
“老婦家住世子妃所居房屋旁邊,昨日里起夜,拿了個火折子照明,見著了火,一時害怕,撞到了這位姑娘。實乃誤會。”那老婦人不緊不慢說道。
燕凌遠還未出言,這位王婆子又緊接著說:“燕世子正氣凜然,可此處乃恒親王府農莊。世子貿然審問,怕是多有不妥吧?”
燕凌遠聞言,深深看了那王婆子一眼,隨即說道:“將昨夜所有參與人員扣押,等恒親王處置。”
說罷便起身,離開了錢管事家。
燕凌遠回來時,就見元寧宛仍跪坐在薛梓沁榻前,同他離開時沒有分毫區別。
“小姐不肯回屋里去,奴婢怎么勸也不聽。”落花紅著眼睛上來稟報道。
“嗯。”燕凌遠點頭,便直接向寧宛走過去。
“回屋吧。吃點東西。”
元寧宛沒有反應,仍舊一動不動跪坐在那里。
“世子妃伯母會心疼的。”
她仍舊似沒有聽見般,沒有回應。
“消息應該很快就會送到城里,王府也很快會派人來。”
燕凌遠突然發現,他好像找不到什么話接著說下去。寧宛就好像脫離了這個世界般,沉默地坐著。
“我我會在這,等王府的人來了”
然后就像昨夜一樣,兩個人一個跪坐著,一個站著,好像時間跟著一起靜止。
城南農莊大火,恒親王府世子妃薛梓沁去逝的消息,是在臨近中午時傳回朔京的。
恒親王府里,世子側妃柳氏聲稱自己身子不適,未來請安。而春和廳的眾人聽到這個消息,則面面相覷。
好好的人,忽然就死了?
二夫人吳氏面色凝重,三夫人王氏心思百轉,四夫人劉氏低著頭打著自己的算盤。而恒親王妃林氏,絲毫沒有被兒媳離世這件事干擾到,她臉上沒有一絲悲傷,仍照舊說著家長里短的瑣事,只在來人稟報時,停頓了那么幾秒罷了。
而下了朝正和至和帝商議事情的恒親王聽到這個消息,竟有一瞬間的失神。至和帝則勃然大怒。堂堂王府世子妃,竟然葬身火海,荒唐!
“備馬!本王親自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