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冬月被圣上一怒之下軟禁,到如今臘月見底,年關將近,如意公主果然再沒能踏出清和宮一步。而寧宛自也無法再聽到她的消息。不過旁的一些事情倒是知道了些。
比如那日進宮為何回來立馬受罰,是因為王妃有個遠房外甥女,在宮中做了昭儀,而寧宛那日碰到的兩個宮女,大抵是這位昭儀宮里的,許是認識寧宛,回去稟了那位孫昭儀,故而輾轉才告訴的恒親王妃。
此事還是顧嬤嬤聽了寧宛和落花所言,又有她在宮里相熟的嬤嬤說起,才慢慢的理了出來。皇宮總是危機四伏,自此寧宛才有了深刻的感覺。
再有就是顧嬤嬤漸漸地熟悉起了清萱閣。起初寧宛還暗地交代落花落雪看顧一二,時日長了才慢慢覺出,顧嬤嬤是真心認了她做主子,一心打理好清萱閣,這才放心下來。想來至和帝識人之術還是不容置疑,到底派了忠心的人來。
其間寧宛曾應召進宮一次,是圣上問她顧嬤嬤教的禮儀學得如何,又問了些平日里學些什么的瑣碎問題。寧宛雖覺得奇怪,可帝王是權威,不容挑釁,她也不能開口再問,只得一一規矩答話。
至和帝也都問了些極普通的問題,又將她放回去了。這一行倒好似個突然到來的小插曲,也沒什么波瀾,很快寧宛便也放到一邊了。
半年過去,寧宛也終于收到了寧王妃寫來的書信,除了道一切都好外,還言明明年春天不會同寧王一同回京了,讓她不必掛念。又有冬天里從臨江前來朔京的商隊,為寧宛捎來了寧王妃的年節禮物,一串顆顆圓潤飽滿的珍珠項鏈還有一個可以擺在多寶閣里做裝飾的大貝殼擺件。都是小姑娘喜歡的物什,寧王妃也是細心之人。
寧宛也回了信,問了寧王叔叔和王妃嬸嬸好,又說了自己一切無憂。禮物寧宛目前自是送不出什么,只好暗暗的記在心里,以后再送給王妃嬸嬸。
轉眼間又一年的年末。恒親王府里也再次忙了起來,清點莊子上送來的物什,置辦主子們的新衣,每日里所見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早先里清萱閣還有下人見主子年幼偷懶,如今有顧嬤嬤看管,也都收斂起來,少不得認真做活。
薛梓沁因是世子妃,本應是最為忙碌的,可林氏并不待見她,故而很多事情都避開她做。本應查看全府進賬出賬的世子妃,最終只能看看安竹園自己園子里的事。而府中公賬,仍牢牢握在王妃手里,剩下三位夫人更是不能插手。
近新年了,寧宛也不再跟著三位姐姐一同到清園學習刺繡,每日除了練字,便是偷著看薛凝嫣上次給她的書。大周山河志已是看完了,目前在看的這本天地游俠傳講了個江湖游俠的所見所聞,寧宛也看得津津有味。
不過到底她仍記得自己那個嫡女身份,這些事情之余,便是每日到芷園去,同薛梓沁一道研究賬本。
“宛兒,又算錯了。”薛梓沁笑著點了一下賬上的數字,又指指寧宛手邊的小算盤。
“算錯了?”寧宛瞧見她母親算盤打得快,故而也要搶著往快里打,結果她這才剛學會,一打快了,就出了錯。
“你慢些,重算一遍看看。”薛梓沁也耐心,不急不慢地教著自己女兒。
寧宛也不是那等心浮氣躁之人,聽了母親這話,自也是慢慢的又重算了一遍。
“果然錯了。”寧宛算完,不好意思地沖母親笑了笑。
“這算術里,可有大文章。自古錢財里便能出花樣,學會看賬本,是管家的第一步。”薛梓沁徐徐地說道,“宛兒日后萬不可浮躁,要平心靜氣,方能瞧出這其中門道,而有那貪心之人所做手腳,自然也必是暴露無疑。”
寧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薛梓沁瞧著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兒,一時也感慨萬千。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今年冬天咳嗽發悶的癥狀比往年更加嚴重,而且常常好好的便覺得身體一陣疲乏。雖然日日仍吃著藥,秦郎中也隔幾日便來看診,可是不僅不覺得好轉,薛梓沁覺得要比褚州時還有厲害了。
她曾與元啟同說過此事,可元啟同只說她多慮了,甚至近來都不常到她房里,而是經常去王侍妾那里了。
自從回了朔京,元啟同待她也慢慢地疏離起來。許是他從前也只是一時新鮮吧,薛梓沁慢慢覺得,元啟同本身大概也是薄涼之人。新鮮時捧在手里護著,等膩了,也就不想多管了吧。
不過好在恒親王府重視規矩,她這個世子妃就算和世子貌合神離了,那也是世子妃,除了王爺王妃,還沒人敢明著給她臉色看。
“算完了嗎?”看著女兒已經停手,薛梓沁溫柔地問道。
“算完了。”寧宛將賬本推到薛梓沁面前,“母妃,女兒瞧著這處有問題,這前后賬目記得亂,可宛兒算完,發現差了六十兩。”
“母妃看看。”薛梓沁聽寧宛如此說,便認真看了起來。
果然寧宛所指那處,賬目略有些亂,薛梓沁很快算了一遍,整整差了六十兩。
“宛兒不錯,日后多練練,定是什么事也瞞不住你的。”薛梓沁刮了下寧宛的小臉,隨即便將綴珠叫了進來。
著人手去查了一番,才查出是小廚房里管采買的一位王嬤嬤,因家里兒子娶親提聘禮,貪了六十兩。那王嬤嬤帶來,被薛梓沁一番審問,倒也悉數招了出來。薛梓沁雖身子柔弱,可處理起這種事來,也是雷厲風行,當即命那王嬤嬤填補上這六十兩,又下令將其攆了出去。
王嬤嬤本以為安竹園這兩位皆是弱不禁風的主,豈料薛梓沁任她百般求饒,仍不松口,情急之下甚至說出了自己是王妃指派來的人這種話。齊嬤嬤見她叫的麻煩,就著人強硬將她拉出去了。
“母妃一定要將這位嬤嬤攆出去嗎?女兒瞧著”人被帶走了,寧宛才支吾著問道。
“宛兒瞧著她可憐,對嗎?”
“是。”
“宛兒,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此話也不是全無道理。”薛梓沁說道,“下人最忌諱手腳不干凈,今日里敢偷拿了六十兩銀子,明日就敢肖像主子屋里的首飾,再過幾日少不得連主子的嫁妝都要插手一二。”
“怎么會?”寧宛驚訝。
“人心永遠不知滿足。”薛梓沁嘆了口氣,“宛兒,娘希望你善良,可切莫叫人利用了你的善良來害你。你如今年齡尚小,許是有些事情分辨不清,可你慢慢長大,總歸會看人看得越來越清楚。不值得留的人,便一分也不要同情。”
寧宛還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娘親說這種話,她想了想,說道:“就像曾經追殺宛兒的人,他們是壞人,所以一分機會也不能留給他們,對嗎?”
薛梓沁也是一驚。果然這件事還是深深印在這個孩子心里了,她心疼,心疼她的女兒還這么小便要面對那些黑暗,可她又有些慶幸,她的女兒到底是聰明的。
“對。一分機會都不能留下。成大事者定不能優柔寡斷,該做決斷時也要堅決。否則只會機會盡失。”薛梓沁似是在同寧宛說,又像是在同自己說一般。
往后的幾日,寧宛便日日跟著薛梓沁學習看賬本,看著母親處理院內的事務。
這些原本是小姐們在十三四歲即將及笄之際才會學的東西,卻在寧宛七歲時便從母親那里開始學起了。
小姐定是知道自己身體,想早早地就教會了小小姐吧。
齊嬤嬤這樣想著,心內掩不住的一陣酸楚。她日日貼身侍奉薛梓沁,自然知道小姐的身體每況愈下。幸而小小姐懂事,不僅不添亂,反而學得有模有樣。
齊嬤嬤每日祈禱,只求上天,不要再折磨這母女倆了。
一直到臘月三十這一日,恒親王府的主子們照例是要進宮赴宴。
去年這時候,寧宛還是初歸朔京,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她也小心謹慎,唯恐多說多錯。今年這時候,再要進宮,寧宛已沒了那時緊張的感覺,只是按著自己的身份,將發髻衣裳收拾妥帖,便出門了。
這一年,不知不覺間到底還是變了許多。
王府門口,寧宛遇見了已經前來的三位姐姐。一時這身影又和一年前的重疊起來。寧詞愈發成熟,舉止無不得體;寧如則一如一年前那般尤愛打扮;寧媛則好像沒什么變化,仍舊是有些膽怯,跟在她姐姐身后,一步不離。
恒親王府的馬車駛向輝煌宏偉的皇宮。
如一年前一般,仍舊是建德皇后安排了宮廷的樂舞,不過這次,不再是因為淑妃抱恙,而是因為淑妃的女兒如意公主惹怒了圣上,連帶著樂舞就仍歸了建德皇后安排。方夢如見著淑妃一臉憂郁毫無興致,頓覺自己的心情更好了幾分。
如一年前一般,仍舊是至和帝的孩子們獻上禮物。不過今年,除了缺了寧王,還缺了如意公主。連年節都未被放出來,可見至和帝確實是生氣了,且氣得不輕。
宮里的那株梅樹依舊那樣清冷,先皇貴妃的宮殿依舊和這喧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寧宛又想起一年前她初遇燕凌遠時的情景。
那時的她,又怎會知道,一紙圣旨,就將兩人綁住了一生呢?
“想什么呢?”薛凝嫣戳了戳她。
“沒什么。”寧宛仰頭,看著天空中一個個炸開的煙花,“我在想,去年這時候,咱們也一起看煙花呢。”哪想后來,竟又能經歷這么多事呢?
天空中,一朵煙花炸出絢爛的形狀。
這好像叫國泰民安吧?還是去年凝嫣表姐告訴她的。寧宛想著,終是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