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星期的時間,對魏東來說,就像三年一樣的漫長。
狹小的監舍里住著十七八個人,起床、坐板、吃飯、放風、睡覺、值班,不斷地重復,日子枯燥而又乏味。所以,新人入監、拿牛二開心、有人提審帶回一些外面的消息,這幾件事,都能給整個監舍帶來些短暫的快樂。
自從小雙送來了被褥、食品和錢以后,龍哥也安排人給魏東的賬面存了兩千元錢,于是魏東在監舍的日子便好過了一些。水哥不再讓魏東值班和洗碗,吃上小灶后,魏東也沒有再挨過餓,水哥在劉馳出監后把魏東調到了板上,并讓魏東頂替了劉馳的位置,在頭鋪上和他一起吃飯。
三周的時間,魏東慢慢習慣了目前的生活,但讓他迷惑的是,警察一直沒有來提審。“如果被抓到了,不管對誰,就說是酒后鬧事,只要咬死這句話,就一定會有人撈你”魏東經常會在內心重復水哥告訴他的這句話。水哥有時也會問問魏東的案情,魏東卻不愿意多談,因為他并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案子,他怕不小心說錯了話,被人抓住了把柄。因為魏東聽龍哥說過,監舍里有人為了立功,會千方百計地刺探別人的案情,得手后立刻會檢舉揭發。“言多必失”魏東時時提醒自己。
第四個星期的星期一,和往常一樣,8:30分,監舍的人開始坐板,只有水哥一個人來回地在監舍里度著步。
“今天星期一,不知道我們屋的人會不會有啥動靜?”長臉說。
“早點判了得了,關了兩年,老子都快瘋了,一個槍子把老子斃了,來個痛快!”一直不怎么愛說話的何鵬說道。
“你這個案子,時間長著呢,現在對死刑判決很慎重,一般到高院就改死緩的。”水哥看著何鵬,笑著說道:“我在這一年多,高院都改判了兩個了。”
“水哥,你看我這個案子會是什么情況啊?”小仔四平問道。
“你的沒事,未成年,又是輕傷害,你爸在外面和受害人談好賠償,最多判三緩五,今年可以回家過年的。”
聽水哥這么說,小仔四平非常開心,“水哥,要是真出去了,三天內,我一定來看你。”
“呵呵,好。”水哥笑瞇瞇地看著小仔。
“我的案子呢?水哥,你覺得最后會怎么樣?”扁頭歪著頭,滿臉希望地看著水哥。
“你的?..............也是緩!”水哥頓了頓,“不過嘛,呵呵,恐怕是死緩!”
“哈......哈........哈”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在學校當廚子,不好好炒菜,在校園里,把人家一個大學生給打死了,全秦市沒有不知道這件事的,影響這么大,你們還好得了?又沒錢賠,沒錢打官司的,你抓進來,家里連個管你的人都沒有,我看,你能撿條命就不錯了。”
“我沒有動手,就是跟著我師父去的,他是我師父,叫我去我也不能不去啊,我以為就是幫他去嚇唬嚇唬別人,誰知道他帶著刀呢?吵了幾句,就動了手。”
“呵呵,看你個慫樣,肯定是不敢拿刀的。”青龍撇了撇嘴,“你師父肯定是個死刑,跑不了得了。”
“嗯,進看守所地時候,是給他扎了腳鐐的”扁頭低下了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哭你媽啊,”青龍站起來,對著扁頭就是一腳,“再哭,老子踢死你。”
扁頭抬頭看了看青龍,用手抹了抹眼淚,低下頭沒敢說話。
“就是欠踢!”青龍說道,看扁頭沒敢哭了,便盤腿坐回了原地,“我的案子也快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提審我?”
“你的官司,應該打得不錯。”水哥說。
“主要是我表哥媳婦家有錢,上次提審,辦案的人說賠償基本上談好了,讓我好好呆著,我也是我表哥帶我出去打架,出了事,我嫂子撈我哥,也一定會把我也撈出去的。”青龍笑了笑,“媽的,人真是不經打,一刀子下去,我看哪血一濺,一會哪人就沒氣了,我在這呆一年了,想想這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我也一年多了啊!”水哥走到到鐵柵欄門旁,看了看院子上的天空,這時,正好有一只麻雀停在院子上的鐵絲網上,嘰嘰喳喳的叫著,水哥便扶著欄桿,撅起嘴對著鐵絲網上麻雀,吹了幾聲口哨。哪麻雀聽見了房間里的口哨聲,歪著頭好奇地看著柵欄門里的水哥,也嘰嘰喳喳的回應了幾聲,水哥見哪麻雀有了回應,便開心地笑了起來。不料,麻雀被水哥笑聲驚嚇到了,腿一蹬,翅膀一展,立刻便飛得不見了蹤影。
“哎........,沒有了自由,活得還不如一只鳥啊!”水哥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水哥的話,像是觸動了所有人的神經,整個監舍沒有人再說話,連空氣仿佛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何彪,提審!”馬管教的聲音出現在隔壁的監舍,接著是鐵門打開和關上時,金屬撞擊發出的聲音,隨后,又傳來了馬管教和何彪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開始了,有提審的了,你們都把腰都挺直了!”青龍叫道。
“何彪的案子,搞得好啊,說不定過幾天就回家了的。”水哥對二鋪的郭平說。
“是嗎?”
“他們號的死刑犯給了他一個案子,讓他檢舉到警察哪,立了功。”
“哪個搶銀行的死刑犯嗎?”
“嗯,哪哥們知道自己是死定了,活一天算一天,現在是,看號子里誰順眼,對他好,就把自己的案子給誰!”
“他身上的案子還挺多?”
“四五條人命了!都在這關了快三年了!看吧,看今年他能不能過得了這個年!”
“靠,不是一般人!下手真夠他媽狠的。”郭平撇了撇嘴。
“喜鵲,喜鵲,”看到院子外的鐵絲網上飛來了一只喜鵲,青龍興奮了起來。
“好啊,看來今天有好事要來啊!”水哥快步走到鐵柵欄門前,緊緊盯著鐵絲網上的喜鵲。
“水哥,估計一會馬管教就會過來,讓你收拾東西回家的。”
“嗯,我的案子也應該到頭了,本來就是經濟糾紛,非給我定個詐騙,律師也給我做的是無罪辯護,媽的,走破產程序,賠完了就行了唄!”
“于得水,收拾東西,回家!”郭平模仿著馬管教的口吻,大聲說道。
“呵呵,”水哥笑了起來,其他人受到了感染,也跟著水哥一起笑了起來。
“嘎吱”一聲,監舍的門突然開了,馬管教站在了門口。
“吵吵啥?沒事的時候,在號子里多想想自己的官司!”馬管教往里掃了一眼,“于得水,號里什么情況?”
“一切正常,馬管教。”水哥說。
“嗯,魏東,提審!”
“是”聽到了馬管教的話,魏東腦袋一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的應了一聲。
“抓緊,把衣服穿整齊了,提審了!”青龍提醒了一句。
“哦,”魏東這才反應了過來,條件反射般地從板上跳了下來,迅速穿上號服和鞋子,彎腰從監舍的鐵門里鉆了出來。
“在前面走!”馬管教說。
“是,”突然從狹窄的監舍,來到了一個寬敞的空間,魏東感覺渾身說不出的舒坦,三個星期的時間里,魏東基本上都是坐板和睡覺,現在突然可以連續地走這么長一段路,魏東覺得腿腳很輕松,甚至連空氣都變得格外新鮮。
過了兩道鐵門,又拐了兩個彎,馬管教把魏東帶到了提審辦公區。
“去6號提審室”馬管教說。
“是!”
提審辦公區是順著一條走廊的8間房間,每間房門上都貼著黃色的房間號碼。
“坐在椅子上!”進了6號提審室,馬管教對魏東說道。
坐椅是特制地鐵椅子,專供在押人員使用。人坐上去以后,有一個擋板可以反扣回來,鎖上后,可以把在押人員固定在坐位上。
“等著吧,”鎖上了椅子,馬管教便轉身走出了出去。
魏東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環顧了一下提審室,房間不大,中間被鋼筋柵欄分隔成兩個區域,有點像銀行里的柜臺。柵欄外就是自由,而柵欄里面,就是監牢,一個柵欄,分離了兩個世界。三個星期了,魏東又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自由的世界,不過魏東明白,有那么一段時間,自己是回不到那個世界里去了,至于會有多久,魏東有過很多種猜測,但魏東知道,未來的命運并不是自己能夠主宰的。看守所是一個信息完全封閉的環境,魏東并不知道這三個星期外面發生了什么,他很想知道警察是怎么被抓到自己的,想知道媽媽和小雙的情況,更想知道龍哥的承諾是否可以實現。所以,魏東非常渴望見到外界的人,得到外界的信息。但一想到劉隊和小閔那些咄咄逼人問題,魏東又不由地有點恐懼!
“魏東,里面呆著還挺好的唄?”話音一落,劉隊和警察小閔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位帶著眼鏡的陌生人。
“魏東,今天提審你,有些事要核實一下,你自己要想清楚了再回答,聽明白了嗎?”劉隊說道。
“聽清楚了!”
“魏東,我是受你家里的委托,擔任你的辯護律師,我姓馮,你叫我馮律師。”帶眼鏡的陌生人對魏東說道。
“馮律師?我家里委托的?誰委托的?”魏東一時有點懵。
“嗯,應該是你朋友吧,龍鵬飛。”
“龍鵬飛?”魏東愣了一下,“哦,是龍哥,是龍哥。”魏東的心情有點激動。
小閔攤開審訊記錄本,臉色看上去也比第一次審訊時和善了許多。
“說說當天事情發生的經過。”劉隊說道。
“當天喝多了酒,因為結賬和老板吵了幾句,最后動了手,失手把人給打了,后來我就跑了路。”
“打了?你們把人家的眼睛給打瞎了!要不能抓你嗎?跑路?跑到哪去?要想抓你,早就抓你了!”劉隊說。
和小閔一樣,劉隊的態度也不像第一次審訊時那么嚴厲了。這種變化讓魏東有些迷惑,但魏東一時也琢磨不出來,為什么會發生這樣地變化。不過,這種變化,讓魏東的恐懼感緩和了許多。
“會判多少年?”魏東問道,這是他這一段時間以來,最想知道的問題。
“多少年,是法院判定的,你們家已經和受害人談好了賠償,到時候法院會酌情考慮的。”劉隊并沒有直接回答魏東的提問。
“談好了賠償?”魏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東,現在給你正式錄筆錄,你聽清楚了再回答。”警察小閔拿起了筆。
“姓名?”
“魏東”
“什么地方人”
“秦市人”
“你們打架的地點?”
“華云酒店”
“時間”
“當天下午,吃晚飯的時間,應該是7、8點鐘吧。”
“還有誰?”小閔快速地記著。
“還有大壯”
“大壯?全名叫什么?”
“全名叫胡義明,外號叫大壯。”魏東說道。對于胡義明,魏東是充滿內疚的,胡義明也是龍哥的小弟,平常和自己交好,去打架的當天,自告奮勇地要和自己一起去,沒想到最后事情搞成了這樣。出事后,魏東和胡義明從龍哥手里拿了錢,就各奔了東西,再沒了聯系過,只記得當時分手的時候,胡義明說了一句他要去上海。
“胡義明!,是嗎?”小閔重復了一句。
“是的!”
“魏東,你知道胡義明現在在哪嗎?”劉隊長板起了臉。
“不知道,分開后,沒有再聯系過。”
“你們干的好事,把人家的眼睛打瞎了,自己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劉隊長的表情很嚴厲。
“嗯,是失了手”魏東低下了頭。
“小閔,你繼續審,我去下洗手間。”劉隊瞪了一眼魏東,走出了提審室。
“魏東,今年夏天,胡義明在上海出了車禍,已經死了。”看劉隊長出了提審室,馮律師突然插了一句。
“啊!”魏東驚訝的張大了嘴巴,“胡義明死了?”
“哎......哎........哎,你們不要交流案情啊,這么搞不行的。”警察小閔扭頭看著馮律師,一本正經的說道。
馮律師對小閔笑了笑,沒有接話,扭過頭,會意地看著魏東。
“胡義明死了?”魏東有點發懵,腦子里一片空白。
“說說當天事情發生的經過!”小閔說。
“說說當天事情發生的經過!”看魏東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小閔拍了拍桌子,重復了一遍。
“嗯,當天,喝多了酒,和酒店的人發生了爭執,后來動了手。一不小心,把對方的眼睛打到了,確實沒有人指使,沒有人指使!”
“你不用扯別的,我問你什么,你答什么!”小閔快速地做著筆錄,“這是正式的筆錄,什么事,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哦,”
“說說你們怎么打的。”小閔問道。
“如果被抓到了,就說是酒后鬧事,只要咬死這句話,就一定會有人撈你。”魏東坐在冰冷的鐵椅子上,又想起了龍哥對他說的這句話。這段時間在監舍里受到的優待,三個星期沒有被提審,劉隊和小閔兩次提審時不同的態度,坐在對面的馮律師意味深長的眼神,賠償已經談好,胡義明出車禍已經死了,魏東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
“在想什么呢?說說你們怎么打的!”小閔有點不耐煩。
“嗯..........時間有點久了,我.........有點忘記了!”
“忘記了?呵呵,”
“當時喝了酒,發生了爭執,對方人多,我和大壯也是被迫還的手。”
“嗯,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打起來了!”
“嗯,你別繞彎子啊,把事情說清楚!是誰拿棒子打的?”小閔看著魏東,大拇指和食指把玩著手里的鋼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再說啊!”
“咳咳”馮律師輕輕咳嗽了一聲。
“是.......是胡義明,他.......拿棒子打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魏東的心臟幾乎快跳到了嗓子眼。
“呵呵,是胡義明打的嗎?”
“嗯”
小閔抬著頭,盯著魏東,臉上的表情變很復雜。
“怎么樣了?”劉隊走了進來,重新坐在了魏東的對面。
“嗯,你看看吧。”小閔把審訊記錄遞給了劉隊。
“行吧,就這樣!讓他簽字!”劉隊拿過筆錄看了一眼,又還給了小閔。
“好吧,”小閔拿起提審筆錄,對魏東說到:“在這筆錄上的最后一行,寫上‘以上筆錄,我已看過,和我陳述的一致’,然后簽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說完,小閔把審訊筆錄從柵欄中遞給了魏東。
“魏東,這次算你運氣好!”小閔接過魏東遞出來的審訊筆錄,仔細地看了一遍,笑著問道,“在里面是在板上睡,還是板下睡呢?”
“板上。”
“呵呵,行哈,在里面好好呆著吧。”劉隊、小閔和馮律師一起站了起來。
“馮律師,馮律師”看三個人要走,魏東著急地喊道:“我媽知道我的情況吧?我媳婦那邊現在什么情況?”
“嗯,龍總讓我告訴你,以后外面的事,你放心好了。”馮律師對魏東說。
走出看守所的大門,劉隊喘了一口氣,“在這個社會,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啊!”
“呵呵,劉隊,怎么了?”小閔問道。
“沒什么,走吧,上車,回去先楊局匯報,案子已經辦妥了,讓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