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魂不散?
齊輅無奈,縱使她不愿見到他,也不必如此顛倒黑白。
夢里夢外見過數次,齊輅對她的脾性也了解幾分,并未直接還嘴,而是扭頭沖興國寺門口的和尚問:“小師父,你說是她先到,還是我先來?”
和尚是個半大少年,心性秉直,也不認得輕車簡從的長公主,雙手合十應:“是施主先來敝寺。”
蕭青鸞停下腳步,層層疊疊的丁香色煙羅裙擺,輕輕擦過石階邊緣,柔柔垂下,如山間晨霧裁成。
她揚起下顎,繡纏枝春梅的領口處露出一段雪頸,眸色不善,凝睇齊輅。
站在高她數級的臺階上,齊輅眸光往她雪頸處落了落。
驀地憶起夢中勾著軟鞋的雪足,還有長街上,她向他討回玉簪時,掐著一圈赤金花絲鐲的雪腕。
上元夜篝火旁,小女娃說得沒錯,長公主樣貌生得極好。
可任誰對上她此刻的眸光,也生不出半分綺念。
若長公主所說的虧欠,是他夢中當街搶人之事,那也是長公主欠了他,他還沒向她討說法,她倒是屢屢咄咄逼人。
齊輅一手負于身后,錦帶束腰,羊脂玉佩貼著衣擺輕晃,玉質翩翩緩步走下。
經過她身側時,施了一禮,慢條斯理道:“幸而有小師父為證,否則微臣又要蒙冤!
又?
蕭青鸞氣結,瞪著他的背影。
好,此番是她誤會,可從前的事,她何曾冤枉過他?
“齊大人,本宮今日心情好,不與你計較。”蕭青鸞暗暗咬牙,指骨移至后腰處,悄然攥了攥金絲紅綾軟鞭,忍怒道,“下回你最好離本宮遠著些,否則休怪本宮不客氣1
前世把他搶回公主府,金絲雀一般囚著他,折了他一身傲骨,他倒還知道愧疚,用余生補償她。
如今雙雙重來,她放過他,他卻如此不敬。
想來在他心里并非兩不相欠,而是她欠他更多些?
不可理喻!
“容箏,我們進去1蕭青鸞拉住容箏的手,鳳眸忍著薄怒,不再去想齊輅。
順著小和尚指點的方向找了一路,齊輅尋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找到弘仁大師的所在。
一抔小土丘前,豎著一道石碑,他身著木蘭色律衣坐在石碑旁,無意中遮掩住石碑上字跡,齊輅不知是何人的墳塋。
墳塋簡陋,似乎疏于打理,土丘旁躺著厚厚一堆長草,看土色,是新拔的。
弘仁大師雙腿盤纏而坐,手持酒壺,腿邊攤開的油紙上,擺著啃去一半的燒雞。
“薛玠。”齊輅走上前,隨手奪過他手中酒壺,飲下一口,“世人若看到你喝酒食肉,還會不會爭搶著聽你講經?”
“他們信奉的是弘仁大師,而我此刻只是薛玠!彼麚尰鼐茐兀艘话丫茲n,仰面沖齊輅笑,“風光無兩的探花郎,怎么有空來我這小破廟?”
能把大琞第一禪寺興國寺,說成是小破廟的,也只有弘仁大師一人。
“小弟有一事不明,來找弘仁大師解惑!饼R輅毫不猶豫,直接道明來意。
夢魘困惑他許久,長公主又說過那樣一番話,統統不能按常理推論,他只能來找薛玠。
“夢到從未見過的人,從未經歷過的事?”薛玠愣了愣,笑如彌勒,“若當年師父遇到的人是你,該就不會說我與佛有緣了。”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師父曾說,世間法相萬千,極少有緣人偶然得窺前世,皆因前世修行所得善緣!
“你說我夢到的是前世?”實在匪夷所思,更讓齊輅震驚的是,他竟然接受薛玠的說法,“可夢中,我并非出家之人,何談修行?”
“這么想就狹隘了不是,誰說修行非得是出家人?”薛玠拈了拈身上律衣,指給齊輅看,“我穿著這身衣袍,喝酒吃肉是修行,你高居廟堂,為國為民,亦是修行。”
“說人話!蹦X中糾纏許久之事,似隔著一層薄薄輕紗,只一戳便能窺得全貌,可齊輅心下莫名焦灼,沉不下心。
“你夢到的是前世,這些機緣皆是你前世苦苦求來,至于為何而求,只有你自己清楚!毖Λd說罷,抬手仰面,將壺中酒灌入口中,一氣飲荊
酒水順著他嘴角滑落,滾入衣襟,一身酒香。
蕭青鸞沿著山路上來,看著眼前的景象,登時驚呆。
因齊輅,也因薛玠,更因薛玠口中的話。
前世甄太醫沉冤昭雪后,圣上特命人尋到甄直的墳冢,遷回甄氏祖籍。
蕭青鸞也是憑著并不算清晰的記憶,尋到此處。
弘仁大師未出家前,是沐恩侯府的庶長子薛玠,也是皇嫂同父異母的兄長,她自然認得。
可薛玠為何會在此處?齊輅又為何來此?
還有,薛玠說齊輅夢到前世?
所以他根本就不記得前世,去他房中那晚說的話,完全是雞同鴨講!
他既然什么都不記得,為何沒露出一絲困惑,裝得可真像!
一股強烈的憤怒直沖心口,蕭青鸞深深凝著齊輅,鳳眸泛起猩紅。
“大師,別來無恙!比莨~從蕭青鸞身后走出來。
雖著尋常春衫羅裙,卻因身姿曼妙,舉手投足皆是風流韻致,不卑不亢,已是媚骨天成。
“你認得弘仁大師?”蕭青鸞心口理不清的疑問,又多了一根。
無數往事涌來,心口對齊輅的怨怒忽而被沖刷淡去。
前世匿名遞狀紙,替甄直洗冤之人是誰?容箏投湖后,尸骨未入殮,便不翼而飛,帶走她的又是誰?
蕭青鸞鳳眸流轉,望望薛玠身側石碑,又收回來,視線落在容箏窈窕的背影上。
那些想不通的答案,呼之欲出。
是薛玠。
眼前的甄直墓是薛玠所立,他識得容箏,是因為他知道容箏是薛太醫的獨女嗎?可他為何敬重薛太醫?
若四下無人,她定然直接開口相問,可容箏在,蕭青鸞到嘴邊的話,狠狠咽回去。
走到容箏身側,只聽容箏笑道:“自然認識,大師曾說等我攢夠贖身銀子,就娶我,不知此話還作不作數?”
聞言,薛玠身形僵直,他本就席地而坐,倒看不出什么。
蕭青鸞卻是驚得站立不穩,急急攬住容箏的細肩,才勉強穩住身形。
她下意識朝齊輅望去,撞上對方眸中同樣驚駭的眼神,看到齊輅頎長的身形微微晃了晃,蕭青鸞才終于肯定,她沒聽錯。
原來,容箏一直不肯讓她幫忙離開眠香苑,只因容箏想自己攢夠贖身銀子,她想嫁弘仁大師薛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