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南寧陽府總得想個由頭,先前她一直沒想到,陸修的名頭倒是正得用。
薛皇后頭更疼了,青鸞說是為了去找陸修,她卻不敢信。
“定國公找了十幾年沒找著,你從未出過京城,去哪兒尋?”薛皇后不敢隨便應承,“你想出京游玩,同我說沒用,得圣上應允才成。”
“皇嫂。”蕭青鸞嗓音放得更軟,殷切地望著薛皇后,希望薛皇后至少答應幫她勸勸皇兄。
可不管她怎么纏,都沒用。
圣上令齊輅為翰林院侍讀兼吏部員外郎,官居正五品,和狀元季長祿一樣品階,都是新科進士中頭一份的。
齊太傅令齊夫人備家宴慶祝,齊夫人心里氣還沒消,負氣應下。
除二姑奶奶齊軼借故沒回來,其他人皆到場,連五姑爺霍敬臣也特意請假,從定北大營回來,攜齊淑回府。
“恭喜四哥1霍敬臣沒用酒杯,端起碗,倒上一碗酒,敬齊輅。
滿滿一碗酒說喝就喝,面上笑意誠摯。
“行了,坐下吃飯,別把營中沾的匪氣帶回來,齊軻就是被你帶壞的。”齊夫人對齊淑夫婦,素來不留情面。
立在她身后的樊姨娘,眼中泛著淚,向齊太傅求助,齊太傅卻避開她的視線,什么也沒說。
一杯酒下肚,肺腑升起灼燒感,齊輅放下酒杯,沖齊夫人拱手道:“敬臣性情率直,母親勿怪,既然母親心情不悅,齊輅便帶敬臣出去吃。”
“齊輅,你休要放肆,先是高中探花要退親,害得冰若大病一場,今日又對為娘不敬,不怕御史參你一本嗎?”齊夫人站起身,氣得身子微微發抖。
“夫人,今日大家齊聚,是為輅兒慶祝,你少說幾句吧。”齊太傅微微嘆息,他朝事繁忙,家中幾個孩子都是夫人照看大了。
老三齊軻自小不成器,夫人怕輅兒跟著學,就送去江南教養,齊太傅還特意替他延請名師。
輅兒一表人才,又高中探花,被圣上器重,夫人該高興才是,卻越發嚴苛,齊太傅就怕夫人對齊輅過于苛刻,反而把孩子越逼越遠。
“我可以不說。”齊夫人冷著臉,歲月留下的痕跡板在臉上,她輕輕拍了拍身側謝冰若蒼白消瘦的手,望向齊輅,“除非齊輅依照婚約,娶冰若進門。”
“母親。”齊輅嗓音淡漠,喚著本該是最親近的人,卻沒有一絲溫度,唇角稍稍揚起,帶著嘲弄,“我自認做到了你們期待的一切,只這樁親事,我不想任人左右,可不可以?”
廳中燭光搖曳,他頎長的身形定定立著,脊骨勁直,清傲中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齊淑眼睛紅了,她以為齊家只有庶女是不被喜歡的,四哥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兒子,為何受到最苛刻的對待?
氣氛驀然沉郁,壓得人喘不過氣,齊軻握著酒杯痛飲一口,齜牙咧嘴道:“娘,四弟已經夠好,您就依他一次又如何?也沒見您對我生這么大氣,要我說,四弟就是做得太好,你們才變本加厲要求他。”
“你閉嘴1齊夫人沖了齊軻一句,面色卻是稍稍緩解了些。
正當齊軻以為插科打諢奏效,能幫齊輅避過風頭。
誰知,齊夫人望著齊輅,平靜開口:“我不同意,冰若溫柔細致,我就想要她陪伴左右,就想要她做我的兒媳,旁的女子,任你想娶誰,都休想進我齊家門。”
齊輅面上笑意愈深,清肅的眸子愈淡漠,最后一絲希冀也暗淡下去。
他沒看齊夫人,眼眸微斂,幽沉落在手中酒杯上,放回食桌邊緣:“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究竟是不是齊家人。”
話音落下,廳中眾人皆是一臉驚駭。
“齊輅1齊太傅眉心緊蹙,很不認同。
齊夫人指著他,指尖劇烈顫抖:“你……你這個逆子1
逆子嗎?齊輅轉身,抬腳便要往外走。
“輅表哥。”謝冰若心口一痛,狠狠咬住下唇,嘗到淺淺腥甜,她從齊夫人手下掙脫,提裙跑到齊輅面前,擋在門扇中央,攔住他。
她喘著氣,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失態,杏眸盈著淚,質問齊輅:“你執意退親,是因為長公主嗎?她要你退親,還是,你心悅她?”
長公主?
齊輅愣然,腦中無端憶起近來她屢次入夢的情形,閑臥美人榻,雪足趿軟鞋,鳳眸明燦,笑顏艷媚,風華無雙,耀目似一道光。
心悅長公主?不,他只想弄清楚,她說的兩不相欠,究竟是誰欠了誰,欠了什么。
若是真的虧欠,他還清便是,也好叫她莫要再擾人清夢。
可自從那日她來取走面具,他反反復復做著同樣的夢,再無進展,無處探尋。
或許,他可以該去見見那個人。
“何必牽扯無辜之人?”齊輅掃了她一眼,“你我雖有過婚約,齊輅卻從未有一絲冒犯,表妹如此輕賤齊輅,想必也同意退親,往后只存兄妹之誼,請表妹謹言慎行。”
說罷,不等齊夫人一眾回應,大步往外走。
霍敬臣性子直,甚至沒顧上同其他人交待一句,嘴里喊著“四哥”,追出去。
夫君和四哥都離開,姨娘說話又不得用,其他人從未把她當個人看,齊淑沒有理由留下,回望樊姨娘一眼,急急跟上。
酒樓雅間,另置一桌席酒,齊輅飯菜沒吃幾口,倒是指尖沾酒,在桌上涂涂畫畫,同霍敬臣討論了半宿北疆輿圖。
“四哥,窩在京中實在沒勁,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定北大營?”霍敬臣亮晶晶的眼眸,盛著崇拜和惋惜。
他家世尋常,沒讀過什么書,憑著一把子力氣和運道,成為從四品的中郎將,機緣巧合救下落水的齊淑,才能娶到太傅府千金。
可齊輅不同,他功夫好,又熟讀兵書,若去軍中,定能建功立業。
“北疆確實不甚安定,不過愚兄還有別的事要做,若有一日,北疆起戰事,定和敬臣一道上陣殺敵。”齊輅笑道。
深夜回府,府中上下盡數歇息,一派寧和。
正院上房,齊夫人翻來覆去睡不著,翻得齊太傅頭疼:“別氣啦,輅兒是幾個孩子里最爭氣的,親事不成,我親自向岳丈大人賠罪,你何苦強求?”
思量半宿,齊夫人終于忍不住,說出忍了十幾年的舊事:“老爺,他再爭氣,終究不是我生的,若不用婚事拒拘著他,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離開家里,我們這些年的栽培豈不是白費1
“你說什么?”齊太傅驚得瞪大眼睛,驟然清醒,“輅兒出生時,我親自守在產房外,咋么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魔怔了1
“老爺,我們的輅兒早就死了。”齊夫人眼眶一紅,撲簌簌落淚,“現在的齊輅,是我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
上巳節連著清明,滿朝休沐三日。
頭一日去太廟祭祖,蕭青鸞規規矩矩和睿王蕭劬一起,跟在皇兄蕭勵身后,舉止雍容貴氣。
香云裊裊,蕭青鸞跪在明黃軟墊上叩拜,起身時,抬眸望著壁上先皇的畫像,努力去想幼時的事,卻怎么也想不起關于父皇的記憶。
父皇駕崩時,她還太小,他做的所有事,都被史官記載。
對蕭青鸞來說,那些記載,同其他人的傳記并無太大區別,唯有一樣她記得清楚。
當年太醫院院正薛直,是個仁厚博學的醫癡,年少成名,二十六七才成親,向父皇提出對固元湯的質疑,被國師針對,也被父皇不喜。
沒多久,甄直受圣命替吳嬪診脈,被人發現穢亂宮闈。
此等密辛,連皇兄也不知,蕭青鸞得知此事,還是前世有人匿名遞狀紙,替甄直喊冤。
丑事被捂得嚴嚴實實,父皇一氣之下降罪甄氏全族,族中男丁流放,女子沒入奴籍發賣。
甄直嫁入定國公府的胞妹,也被牽連,縱有定國公護著,太后攔著,也被降旨剝奪誥封,貶妻為妾。
天下人只當是甄直沖撞國師,冒犯天顏。
蕭青鸞眸色一沉,倒也沒說錯,甄直跟吳嬪之事,恐怕正是國師設計。
步出太廟,蕭勵小心扶著薛皇后,往白玉階下走。
蕭劬比蕭青鸞稍稍落后半步,沖蕭青鸞笑道:“小王明日約了幾位友人打馬球,皇妹可要一起去?小王派人接你。”
“不去。”蕭青鸞隨口拒絕。
“是哪家公子?皇妹竟連最喜愛的馬球也不打。”蕭劬面上笑得真誠,眼睛滴溜溜轉動,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就一定是公子呢?”蕭青鸞睥了他一眼,真當沒人知道他心里的謀算呢,“本宮勸你還是少往外跑,多看顧些你府上一眾姬妾。”
“皇妹此話何意?”蕭劬心下微沉,按捺著不悅。
“沒什么意思。”蕭青鸞快步走下去,不欲打理他。
睿王乃李太妃所生,不管是他,還是他兒子,都討厭。
蕭青鸞隨口一提,若睿王對側妃姬妾多上心,發現他最寵愛的側妃跟府中侍衛的親近,想必能少給皇兄添堵。
魚肚白的浮云被曦光鍍上金色光邊,攏在靜謐的青菱河上。
眠香苑前,停著一輛馬車,錦帷換成稍薄一些的細綢,仍繡著嫣紅艷麗的龍爪花。
“容箏,東西我都買好了,你看看還缺些什么?”蕭青鸞挽著容箏的手臂,從樓里走出來,撩開第二輛馬車車簾問她。
“公主,容箏并不懂這些。”容箏生得曼嬈,笑容卻柔和,讓人如沐春風,“茜桃姑娘、翠翹姑娘皆是妥帖之人,自然周全。”
可是不一樣啊,要去拜祭的,是你的親生父親。
蕭青鸞沒辦法告訴她,容箏說過,她母親病逝前,并未告訴過她父親是誰。
國師尚且得勢,皇兄對他深信不疑,蕭青鸞不敢早早告訴容箏,怕反而害了她。
“聽到容箏夸你們了?回頭記得領賞1蕭青鸞掃了一眼茜桃、翠翹,又往她們臉上添了一絲喜悅。
言罷,她挽著容箏往前邊第一輛馬車走去,一抬眼,竟對上齊輅望過來的視線。
他孤身一人,坐在馬背上,停在街對面,不知看了多久。
對上他復雜難辨的目光,蕭青鸞愣了一瞬,兩世第一次見齊輅來花樓地界,他不是最厭惡脂粉味?
去鐘靈山要出城,本不走這條路,齊輅也不明白,為何認出她的馬車后,自己會跟著過來。
等他神思歸位,已立在花街上,眼睜睜看著她在眾人戰戰兢兢的目光中,進了眠香苑。
昨日便聽行川說,她曾召數位年輕公子去公主府,令他們個個換上天青長衫,得了難伺候的名聲。
上巳節休沐,行川擔心得整宿沒睡,唯恐長公主召齊輅伴駕出游。
一直未見公主府來人,行川才放下心,齊輅的心卻莫名懸起,她召了哪位公子出游?
此刻才知,不是公子,而是曾在畫舫匆匆見過一面的花魁容娘子。
蕭青鸞狠狠瞪回去,別開臉,扶著容箏的小臂先上馬車,又把容箏拉上來。
即便齊輅轉性,出入秦樓楚館,與她何干?
“走。”蕭青鸞令下。
齊輅騎馬,腳程快,到興國寺時,卻撲了個空,弘仁大師不在寺中,去山中另一處祭拜故人。
他捐了百兩香油錢,把馬交給門口的小沙彌,準備按小師父說的方向去尋。
回過身,正欲往石階下走,卻見階下迎面走來一人,是蕭青鸞,身后跟著容箏。
“又是你?”蕭青鸞愕然。
一路車馬勞頓,她只是想在寺中歇歇腳,用些齋飯再去祭拜,沒想到又遇到齊輅:“本宮已說得很清楚,齊大人為何還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