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柔美的太陽,淡黃色。沒有風。話一出口就撒在空氣中。
“只要看看羊們那匆忙而且滿足的嗅聞和啃咬,生命的美妙就一目了然了。”姐姐說。我們在樹下坐會兒,過一會兒在越過那條火車道去接路易(路易是姐姐的小女兒,從那里放學回來,是周末。)給她一個驚喜(姐姐平時不住這邊,只是偶爾來看女兒和羊。這邊學校的教學質量好,所以讓女兒上這里的學校)。
早晨,在姐姐家飯前洗手時,姐姐說:星期天我去那邊(指她的羊群和有小女兒讀書的地方)摟她睡一宿,就回來。絲絲縷縷都只有我不曾體會卻可粗略一窺的血脈。我不太懂。只知道我的生命中從未有過。人的生存,這么互相給予著,互相牽掛著,互相惦念著。制造些可以一時的歡喜和可資日后的美麗記憶。這樣連帶的一些辛苦和艱難不但算不了什么,甚至還是一種目標和樂趣呢。人們的心因此而柔軟、而忠實、而溫暖。人生具體而實在。
——那條路易將放學回來的公路旁的火車軌道。我和姐姐在上面來來回回地走了一會兒。又在上面站了很久,踩著發亮的鐵軌和黑黑的枕木。
兩邊都是隱如樹林的遠遠的盡頭——那種未到盡頭的盡頭,在意念中延伸。我有點明白為什么有些人喜歡火車鐵軌了。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海子。比如隨便一個普通的絕望的人。也比如一個MTV或某影視劇集的導演和攝像師——那對于人的視線來說是無限延伸的平靜而堅硬的軌道。
我希望我會懂。
在鐵軌經過一列不長的旅客稀少的火車后,姐姐回憶起我六歲時的夏天,穿著她親手為我縫制的有一朵大葵花的藍色條絨大兜肚的背帶褲,她領我去她上學的學校。她的同學和老師都問她:這是哪來的小孩兒?看樣子不像咱們這地兒的。
那么小的一個孩子,還沒有去過離家100里以外的地方,就顯露出一種莫名的異鄉人的拘謹和怯弱。
還有后來中學的地理老師(一個北京在當地落了戶的知青)的問話:你是從哪搬來的?
再有姐姐一次住院時她的一位病友(某劇團編導)那奇怪的眼神……
就這樣,我是養大我家鄉的異鄉人。是我生活的城市的外地人。我沒有可以互相認同,互相融入的家鄉。我游離于城鄉的任何一種生活之外,人們以喜愛甚至是向往的疏遠目光輕掠我。那最好最虛妄的客氣的溫情給我,我懸浮著。
當我想涕淚橫飛地實實在在哭上一場時,卻從來不會有迎上來的最相宜的懷抱。
我和姐姐坐在那條鐵軌與公路之間的枯草上一直到太陽快落下去。一撥一撥好奇的小學生望著我們并議論著經過。但沒有姐姐的小女兒。
我們互相錯過了。這也再一次證明了,生活它是不由你來事先安排和設計的。它只由這它自己的意愿隨意展開。
張愛玲在她的《小團圓》里寫過這么一段話,她寫道:
“那痛苦就像火車一樣轟隆隆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