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沒鎖。
他打開皮箱,看到一部最新型的美制金屬探測器放在里面。
突然,他幻覺般回憶起來:在繁華清幽的北平城中,有一條綠樹成蔭的小巷,街上有一幢古典的小白樓,樓房的門廳、階梯十分別致。樓內有一個相連的辦公室,外間有兩位性感的女秘書,里間擺著桌子、沙發、檔案柜、一張小床,墻上有一張山水畫,旁邊掛著蔣委員長的戎裝像。站在辦公室的陽臺上可以看到遠處的鐘鼓樓,還有一位面孔陰沉十分老練的特務——古春風,他面對自己說:“墨林!戴老板要你潛入陳家,娶碧晴為妻!我也勸你放棄那個女人,她不是你我能有福享用的。”
箱子里還有一本書,是本梁思成的《大清營造則例》。
周墨林隨便翻了翻,然后苦笑道:“又煙花三月下揚州了。”幾張疊著的美鈔從箱子里滑出來掉到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夾到書里。他合上書,把它塞進箱子里,然后把箱子關上。
楚秋白站起來同周墨林的肩一般高,他問:“科長,這探測器管用嗎?”
周墨林點了點頭說:“是古春風從一處美國組借來的,專門探測木制建筑里的金屬物品。?“故宮里很多是抬梁式建筑,是四梁八柱那種大木結構。”他又補充說。
“大木結構?”
“是。”
楚秋白十分驚奇,即使是二處的特務,也不可能見過這么先進的東西。再說,他從來也沒見過秘道是什么樣子,也許有金屬在里面。
“向一處借的?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與戰爭有關系。”
“在大戰臨頭的北平城里,一個哥哥同弟弟就打得不可開交。這對蔣委員長的面子來說有什么意思?”
“我們和一處一直視同水火,處在戰爭中。”楚秋白不理解地說。
“這兩個兄弟應該知道回家的路。”
“但如果一個兄弟是后娘養的呢?”
周墨林聳了聳肩膀。
他知道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楚秋白提起剛才打開的那只箱子說,“科長,我能不能替你保存一段時候?我研究研究一處的美國貨。”
“不行。”周墨林接過來箱子。
楚秋白又問:“科長,你說,這兄弟倆,誰會笑到最后?”
“嗜血的自然界,誰能像狼群一樣,冷靜、殘忍、兇悍,團結,誰就能笑到最后,成為北平的主宰者。”
楚秋白笑了,他說:“科長,你真該去趟西藏,看看藏獒。”
周墨林想起來了,楚秋白在小白樓里曾跟偵緝科的女特務們上過這樣一課:從前西藏高原上有許多狼群,圍獵牧民的羊群,但漸漸看守羊群的藏獒多了,狼群也就躲進大雪山里,靠食雪兔和野牦牛為生。他把這個故事講給女特務們聽,周墨林不相信。于是兩人就爭論起來,像爭論什么重要問題一樣互不相讓,而且經常就此爭執不下。
此刻,周墨林笑了笑說:“我仍然相信狼群。”
周墨林回復了常態,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他要洗個澡把血跡除掉,理理思路,在大腦故宮里頭疼的地方擦點清涼膏。此外他還需要去小白樓申請一把無聲手槍,一條鋼絲,一瓶裝有烈性硫酸的進口香水。
還有,一位皮膚光滑柔嫩的純情女郎。
但要得到這個女人的配合,只能等待戴老板的批準。
當他動作干練地走出房門時,楚秋白和那些特務都吃驚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個陌生
人一樣。
他戴上禮帽,把幾個恭親王的書匣提起來,加上那個皮箱。
一輛尊寶齋的轎車在門外等候,楚秋白把車門打開,目送周墨林進了汽車,眼中突然出現一道詭異的色彩。
他的轎車緩慢行駛,在雨意正濃的柳葉里觀察著紫禁城的軍隊布防。
出發十分鐘了,再走出幾分鐘后就會到達神武門。
犬牙交錯的巷子,這在清末時侯是一條紅頂商人做生意時踩出來的路,周墨林沿著它走過一個府邸后又進入胡同,行走好長一段后又遇到一片府邸。越過一座小廟,筒子河映入眼簾。這條河像是上天在地圖上專門劃出來的一樣,一邊是黃土、胡同和貧瘠
的市民,另一邊則是高大的宮墻,金磚碧瓦縱橫交錯。人力車夫在這邊弓腰曲膝地拼著老命賺錢,養家糊口;皇親國戚卻在那邊花紅柳綠,宮闈冷暖間一笑春秋。
從北面沿河而上,附近青草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
看到越來越多的紅塵文明,周墨林感到自己又成為一個真正的二掌柜。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回東北去!”
游行抗日的學生稀稀疏疏地點綴在街市間,而有一部分人又擁在一起麻木地看熱鬧。
忽然,他又聽到軍用吉普車發動機的聲音,知道自己已進入防御地帶。
從神武門方向開過來的吉普車離他越來越近。他看到它了,舒了口氣,還好是憲兵隊的車,不是李彪警備連的軍用吉普。汽車更近些后,他又看到車上的人都穿著二十九軍憲兵隊軍服,這時他才認識到他走出一個幻覺而又進入另一個幻覺里。
他盡量使自己保持鎮靜,停下車。
吉普車在他身邊嘎然而上,從上邊跳下一個精干的中年軍官,看肩章是個少校。
少校發話了,“請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周墨林走出車,把手抬到肩上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說,“長官,我的車總熄火,可能快拋錨了。”
憲兵少校點了點頭,但不太相信周墨林的解釋。他從來沒有或者根本就看見過這么漂亮的轎車能熄火,他說:“我還是看看你的證件吧。”
周墨林把證件遞過去,少校檢查了一遍后把頭抬起來。周墨林心里想,是不是二處方面泄漏了消息使得憲兵隊的人盯上了我,或者是一處的人發現了我的身分?或者是……
“神武門附近經常有日本特務活動,報紙都刊登了,你知道么?周先生。”少校說,“你為什么不選擇別的路?”
周墨林明白了,自已的樣子引起了這位少校的懷疑。
“從今天后,我絕對不來這里轉悠了。”他懊喪地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少校仔細地看了看車里那個皮箱,向著周墨林那張頹喪的臉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馬上!”他對著吉普車喊道:“老三,幫這位周先生提著箱子。”
周墨林張口想拒絕,但馬上又合上了。
他們肯定懷疑箱子里裝的是什么。當那位叫老三的憲兵把皮箱提出車來放到吉普車的后部時,周墨林的心緊縮了一下。
憲兵隊的吉普車風馳電掣。
周墨林看看正在移動的月亮,聞聞水面上傳過來的雨霧氣息,估算一下他的時間,觀察一下周圍平地上是否有攀巖物和樹林,時刻準備逃跑。
少校上車坐在周墨林身旁,他對老三說:“回憲兵隊!”
吉普車行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周墨林問少校:“長官,有水嗎?”
“當然有。”少校說著就從座位底下拽出一個用布裹著的水壺,他擰下蓋子,把它遞給周墨林。
周墨林猛吸了一口,說了聲“謝謝”,然后交還給少校。
“哦,周先生,順便說一下,鄙人就是中共特科北平站主任,歐陽劍!!”少校說著把手槍伸了過來,“留下箱子,你可以走了!”
吉普車在黑暗中,猛然一個急停。
少頃,吉普車的尾煙再次卷起。
周墨林站在路邊,聽見歐陽劍拋下的孤傲笑聲:“兄弟,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