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十七點二十分。
紫禁城外,一處僻靜而荒蕪的院子廂房中。
“二掌柜!你!?”
翠花大張驚恐的鳳眼,靠著鄧伯的尸體倒下,她嬌美的身體歪在土炕上,喘息著,抽搐著,等待死神的臨近。
周墨林從不斷扭動的女體上抽出匕首,滿臉的風塵,殺人滅口的疲憊明顯地寫在臉上。
這盤波詭云涌的棋!
當初他的謀劃顯然只成功了一半,棋盤中雙方幾個小卒全在巡河馬伏擊下停止了腳步。地上鄧伯和翠花這兩個卒子僅僅支撐到楚河漢界,此刻他們也倒下了。
周墨林設想了許多的方法,但都不能使這兩個已精疲力竭的卒子重新發揮余熱。那么最后,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
不管怎么說,棋局是不能停止的。
雨時斷時續,院外霧氣潮濕,讓他感到悶熱難受。
敵我雙方漫長的拉鋸戰開始了!
中共特科潛伏在暗處的槍口不知道哪天“臨幸”到自己腦袋上,周墨林點燃一根煙,看著院子里的柳絲。
他開始來回踱步,在東側爬滿蜘蛛網的一個角落,將書架上一本厚厚建筑書冊卸下來,將封面后夾頁打開,從夾頁里把一個嶄新書簽翻個角度,然后瞇著眼讀了一會。
他撕掉這書簽,然而不放心,干脆用火點燃。
他本能地抬頭看了周圍,沒有覺到一點動靜。四周都處在小雨的潤澤之下,于是他把幾根干燥的樹枝拼湊起來,取出火柴。
在鄧伯的尸體外,他盤著腿開始煮茶,他先用匕首在地上挖了個小坑,將一個小鐵鍋架在上面,把鄧伯的皮鞋帶抽出來,把樹枝在鍋底下捆成楔形狀,然后點上火。
水開了,他像滿族獵手一樣先將鍋里的水倒在茶懷里,加上茉莉茶葉,然后再倒回鍋里,倒來倒去,味道出來了。他喝了一口,覺得花味很濃,水很甜。
真是清爽!在這個血腥的房間里再沒有比這更提精神的東西了。
他翻了翻翠花的衣兜,找起幾個花生米填在嘴里,一邊慢慢地嚼動,一邊看著美麗的丫鬟,可憐的卒子慢慢死去。
他要等著太陽偏西后再和楚秋白見面,一起把尸體處理一下。
一張巨大的平面圖,豁然出現在他腦海里,他的腦電波急速運轉,循著陽八卦口訣的路徑再走了一遭。
生死秘道很平靜,這是被磨煉出來的。
兩分鐘內,他從位于建富宮向西行走至英華殿,經三次拐角進入壽康宮的中間地帶,在那里他掉頭東行,越過坤寧宮、交泰殿一邊進入乾清宮內,判斷方位后,他在乾清宮東側經兩道門進東六宮里想了幾秒,在皇極殿離不遠的九龍壁地方轉彎向南走。這時,他發現武英殿和英華殿正好在故宮的相交線上,中心在三大殿末的乾清宮。
離目的地已經不算遠了。
他了解武英殿,但他對闖王李自成在這里稱帝有一種恐懼感。所有清朝末年有理智的人都害怕武英殿,即使是那些一輩子生活在宮里的太監宮女們也不例外。但是,他沒讓這種恐懼心理占上風,在夜晚武英殿中行走是很危險的,要面對多種多樣的闖王鬼魂。
太陽終于朝西邊落下。他撫摸翠花的白皙尸體,尚有余溫。
翠花和鄧伯帶來戒臺寺秘室里的東西,他心里琢磨自己能清理多少。
東西不少,有三個恭親王常用的書匣,兩只重些,一只輕些,里邊都裝有古老的歷史。此外還有一個玉如意、一個瓷碗、一些玉器、字畫和琺瑯作鼻煙壺。如果把這些東西都逐個鑒定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所以他決定先把玉如意、瓷碗、字畫統統焚毀掉。
他把三個書匣捆在一起,準備裝進車的后備箱里,然后把那個鼻煙壺放在眼前,仔細研究起來。
這個琺瑯作鼻煙壺是內畫雙面壺,正面是個清朝宮女圖像,背面是個明朝太監圖像,小可手握。
鼻煙十七世紀前期在歐洲開始流行,后期傳入中國。中國最初并無特制容器,自清代道光年間由宮內養心殿造辦處特制鼻煙壺,壺蓋內附小細匙,以便舀取煙粉。順治程榮章造的銅雕云龍鼻煙壺二十余件鼻煙壺,是最早的鼻煙壺。康熙對西方工藝品情有獨鐘,他吸納了一批通曉玻璃煙壺制作和畫琺瑯的西方人,于紫禁城內制作鼻煙壺。鼻煙壺藝術在乾隆一朝達到極盛。玩賞收藏鼻煙壺成風,盛入鼻煙的用途漸至其次。中國傳統藝術的全部技藝:繪畫、書法、燒瓷、施釉、碾玉、冶犀、刻牙、雕竹、剔漆、套料、蕩匏、鑲金銀、嵌螺鈿、貼黃等等都用在了鼻煙壺上。乾隆時鼻煙壺成了斗富顯示身份的東西。
看著這兩個人物造型,周墨林猛然想起建福宮火災后挖出的兩個玉蠱人。
難道恭親王的鼻煙壺,和玉蠱人有關。
誘殺歐陽劍的玉蠱人本來空穴來風,周墨林僅僅知道馮國寶要收這兩個物件,就派鄧伯編造了這個謊言,沒想到竟然真有此事?
他把鼻煙壺的琺瑯鏈解開,掛在脖子上,讓它在胸前自由地搖晃。
思索著建福宮的火災,他不由得再次把思維盤橫在火災現場周圍。從溥儀的網球場開始往北走三十步,按陳家藏寶圖標出的箭頭方向走,不管網球場的角度多大也不改變方向。因為他知道如果圖省勁而圍著網球場轉,那很容易迷路。
在他面前還有百步的路程,決不能走冤枉路,更不能走錯方向。他慢慢地一大步一大步地繞過翠花和鄧伯的尸體向前走,按照一定的比例,精力全部集中在腳下和思維上,腦海里不存在什么東西或南北。他設法忘掉碧琳館的方位,左腳向前邁出,右腳本能地跟著向右邁,像個風水羅盤一樣既能測天罡,也能測地煞。
屋外,天邊聚集著片片陰云,兩具尸體逐漸變冷。在他身后,夕陽離地平線越來越近,看上去像個黃色的魔鬼從天上降下來似的。沒多大功夫,一輪潔白皓月出現在空中。
他停止在碧琳館,因為任何陰陽八卦方位也不能測出碧琳館的“魚點”,在碧琳館西側上行走一步,又縮了回來,把大腦里的羅盤扔掉,沒有坎,沒有離,也沒有乾,他確信自己的左腳離風水里的“水地比”卦門不會太遠,并認為自己的右腳在“小畜”掛門的陽面。
他腦中突然閃過三小姐碧琳的冷笑!
難道自己入魔了?
他緊閉雙眼,又抬左腳向前走,赫然踩在翠花豐滿的乳房上,他猛的清醒下來。
但他的鎮靜反而使他感到自已更孤獨。他曾以頑強的意志和豐富的特戰經驗與無情的對手進行博弈,但現在看來這條故宮里的秘道好像在一口口地吞食他的意志,使他在龍眼面前屈服。
不!他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走了一步,跨過翠花的乳房,內心的恐懼怎么也抑制不住。
月亮落下去了,但滿天的星斗仍然把血腥的地面照得清清楚楚。
突然,他好像看到碧琳站在很遠的地方對他說:“大姐夫!我告誡你的話你忘記了嗎?”接著他聽到大火燃燒的碧琳館外,意大利公使館消防隊鳴笛聲和水車輪發出的嚓嘎聲,這聲音與他的心臟跳動聲同步進行。
他感到腳下的路比先前硬了許多,原來他踩的不是翠花的尸體。
走了第二步他聞到一股烤肉的味,挺直腰張開眼睛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自己翠花的手指被燒焦了......突然眼前的建福宮花園大火彌天,烤肉味又從那里飄過來。
同時他還看到有個曼妙的清朝宮女,在大火里冷笑。
周墨林急忙把翠花燒焦的手指從鍋底下抽出來,后背冷汗森森。
在鍋下面的火堆周圍有幾個動物在逃竄,為首一個大如小豬的老鼠領頭奔命,竄過鄧伯流血的胸腔。
周墨林喉頭哽了幾下,再仔細看去,什么也沒有。
門外又響起細細索索的腳步聲!
他走進幻覺中的腳步聲里,夢中的人吃驚地望著他,一個明朝裝束的太監身材靠過來說了句什么咒語,馬上就出現新的幻覺。
那個太監又向前走了兩步,吃驚地重復了一遍咒語,“周科長!偵緝科長!是我!楚秋白!!”
此時周墨林心里卻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認為這只不過是幻覺而已,便對著那太監微笑了一下,馬上倒在尸體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得!醒了,二掌柜科長醒了!”
講話者是偵緝科的一名老特務,順便把一根煙塞進周墨林的嘴里。
一口老北平人的腔調。
數天來,沒人叫過他這種渾稱。
周墨林睜開眼睛,看到地面的尸體和血跡已經清理完畢,幾個特務的身影圍在自己身邊,一輪冷月很快將從窗戶上再次掠過。
屋子里的涼風一陣陣向他臉上撲來,這使他又一次想起他兒子寶鎖的病情,妻子碧晴的困惑和哀傷。
看到嘴里香煙的冉冉上升,他的思路回到當下來。
他只覺得渾身都疼,耳邊又響起一個人說的話:“醒了,科長?”
他蹭地一下坐起來,腦子里的回憶像傍晚的云彩一樣被一掃而凈。忽然,他神經質地
打了個冷顫,因為他一下想到那個重要的鼻煙壺。他靜神一看,原來那些東西在胸前整整齊齊地掛著。
楚秋白蹲在他身邊擦槍,這是他的習慣動作。
楚秋白開玩笑地問:“科長,你中邪啦?弟兄們的心情都很沉重。”
周墨林點點頭說:“真有點邪了!”
用茉莉茶就著楚秋白帶的狗不理包子,周墨林三兩下吃完就回到書架旁,打開最下層的架子,抽出一個皮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