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二十一點。

夜風里，李彪夾著毛毯，獨自來到暢音閣大戲臺。

咸豐年間，在此演出的戲曲大多是鬼怪戲，同治年間出現歌舞升平的吉祥神仙戲。西太后當政時期，凡遇節日，她總是要到暢音閣看戲，并由皇帝、皇后、妃、嬪、命婦以及王公大臣等陪同。光緒十年西太后五十歲生日時，為在暢音閣演戲給西太后看，僅購置戲服和道具的支出，就耗費白銀十一萬兩之多。

李彪慨嘆：日本鬼子殺進中國，妖魔，魍魎，鬼怪，更多了！

這個三層大戲臺原來的古樸風貌已經蕩然無存，殘磚爛瓦，建筑都很陳舊了，臺面也臟成絳紫色，戲臺內外幾乎沒有一棵樹，底層臺階外擺著兩個臨時堆放的銅鼎和木料，

院內不知道什么人擺放了兩處梯子，能直接登上二樓，還有部舊自行車。

李彪把手插到褲兜中，在二層似乎心不在焉地轉了一圈，?他猛然一下子躍上柱子，如片葉子好無聲息地攀沿而上，很快就似落雁般輕輕站在了大戲臺的三層，動作干凈利落，他有很好的輕功。

他向四周看看。只見墻外殿宇模糊，月光透過云彩高高地越過宮墻，正灑在戲臺的匾額上，變成一塊塊銀白色的光斑，不停地變幻閃動。

李彪抽出手槍，在瓦上把那張毛毯一鋪，躺在上面。

被風雨打得斑駁不清的檐瓦，一切都蒙上淡淡的白色。

他似乎是睡了，其實只是在靜靜地閉目養神，他需要冷靜思考今天發生的這一切事情。

夜深沉，除了微弱的月光透過薄云，穿過戲臺窗和門縫，帶來點模糊的光以外，到處都是黑暗的，時而烏云厚了一些，連模糊的月光也消失了。

碧琳為什么說暢音閣有個女人在唱戲？

碧琳是不是特務呢？

李彪反復考慮著前因后果，還是沒有頭緒。

突然，李彪覺得有什么東西閃過，他本能地睜開眼，迅速地抬起了手中的槍口，四周依然黑洞洞的，沒有什么動靜，也沒有什么變化。

可李彪相信剛才確實是劃過一道亮光，而不是產生了什么幻覺。

他微微抬起頭，看看窗外，不見一個人影，又掃視了一下月亮，仍然躲在云層后面。他一時琢磨不出光的來源。

當李彪在軍毯上輕輕翻個身，剛要再閉上眼睛時，光影閃動了一下。李彪立刻捕捉住了這顫抖的光影。

然而，他渾身一抖，因為那不是什么光影，而是一個手持宮燈的清朝宮女，正站在遠處，向自己這邊張望，隨后竟然看著自己，做出隨時壓過來的恐怖姿態。

李彪承認自己被嚇呆了幾秒種，幸好自己的心臟略堅強些，他沒有動，假裝熟睡，更沒有開槍，因為既然張耀宗開了兩槍都無濟于事，他還有什么必要開槍呢？

他運足了勁，張開手臂，準備用拳腳格斗。

然而那宮女在遠處滯留了一下，飛速地滑下去，輕飄飄掠過檐瓦，驟然消失了，而且無影無蹤。

他略微側身聽了一下外面，戲臺下竟沒有動靜。

他立刻翻身，沿著宮女的路線一躍而下，頓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奇怪，這個宮女難道真是鬼？

回到十三排自己的住所后，李彪翻來覆去睡不著。

忽然有人輕敲屋門。

“碧玉？”李彪不敢相信地看著外面。

碧玉手扶門框，莞爾道：“我說是你李彪的未婚妻，就進來了。對了，周墨林出事了，我想找你談談，聽聽你的看法。”

她進屋后，把周墨林在日本軍營里的經歷簡單陳述了一遍，最后思索說：“難道大姐夫真的藏有電臺，他在琉璃廠一向人緣不錯，我想不通。”

“清水大佐最后放人了？”李彪聽完碧玉的講述，問。

碧玉點了點頭。

李彪沉默了一下，說：“現在大兵壓境，殺機四伏，誰都有危險，包括我們特科的那個叛徒。”然后彈了幾下煙灰，看著面前這個靚麗的女人，忽然感到一陣陌生。

碧玉說：“李彪，你是說叛徒已經現身了，而且？”

“而且是一個高人。”李彪不緊不慢地說：“我的視線幾次都跑偏了，這個叛徒真是個狠角色？”

“你也會看錯形勢？”碧玉問完，又喝了口水。

李彪認真道：“沒錯，開始接頭時，你還以為我是叛徒。”

碧玉怔在那。

李彪迅速地拿出手槍，檢查了下子彈夾，又推進槍里，“碧玉，我們再去乾清宮轉轉。”

“喂，你是不關心我的事情了？今天中午，你遲到這么久，我真恨你。”

“你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再裝一次女鬼，嚇嚇我這二姑爺。”李彪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陰謀家。

“你也見過這個女鬼了？”碧玉反問。

“我不認識什么女鬼，但我認識你。”李彪同樣反問，“因為，在暢音閣里，我剛剛看到一個清朝宮女的芳魂。”

“我們身材很像么？”碧玉反而好奇起來。

李彪很有耐心，“就是你扮裝的。”

“只是沒想到你身手這么好？”李彪補充道。

“胡說！”碧玉回答。

“你真的不是宮女？”李彪加重了語氣。

“我不知道你怎么會分析到我身上，你剛才看到宮女的話，一聽就是編造的。也許，世界上不存在這個宮女！”碧玉沒好氣地說，“請別來考驗我對特科的忠誠了，我在和你說真話。李延年主任也認為故宮陰陽道的傳說很離奇，才讓我來陪你調查，難道我們還要浪費精力在這宮女身上嗎？”

也許，世界上不存在這個宮女！李彪琢磨著這句話，臉色變得更難看了。難道說，這個出現在暢音閣的神秘宮女剛剛被殺死了？

李彪和碧玉走過保和殿后面的乾清門，就進了內廷，迎面就是乾清宮。

“其實我們真該學學日本人，從天上俯瞰紫禁城的風水布局。”碧玉若有所思地說。

“天上？”李彪問。

“這里沿皇宮及北平城中軸線向南，有九道“大門”：乾清門、太和門、午門、端門、天安門、大清門、正陽門、箭樓、永定門，一共九個門。其中乾清宮為南，坤寧宮為北，不正是很符合乾南坤北的“九宮陽八卦”格局么？?”

“如果是陽八卦，那要從乾清宮開始起步算？”李彪問著話，和碧玉走向乾清宮。

乾清宮是故宮內廷正殿，后三宮之一，始建于明代永樂十八年，明清兩代曾因數次被焚毀而重建，現有建筑為清代嘉慶三年所建。但如今已是昔日黃花，大殿正中寶座沒有了，兩邊有腐木雜草叢生的暖閣，黃琉璃瓦的重檐廡殿頂上，一只烏鴉在月下棲息。

二人邁步走上碎石鳥糞鋪成的單層漢白玉石臺基，一只碩大的老鼠突然竄出來，小眼睛驚恐地瞪著李彪和碧玉，然后出溜兒一下鉆進大殿角的一個小洞里。

“這么多鼠洞？真可惜這木料了。”碧玉嘆息道。

仰望“正大光明”匾，李彪內心感受只能用“傷感”兩個字來形容。

歲月凋零，乾清宮的連廊中斷了三兩處，面闊九間，進深五間，自臺面至正脊高二十余米，檐角置九個脊獸大都成了鳥巢，檐下上下層單翹雙昂斗栱上的金龍和璽彩畫早已斑駁退色，三交六菱花隔扇門窗都是窟窿眼。殿內明間、東西次間相通，后檐兩柱間的屏不見了，堆放了三個大木板，殿內鋪的金磚縫隙巨大，隱見老鼠串行而過，殿前寬敞的月臺上，銅龜、銅鶴、日晷、嘉量也沒來蹤跡.

清代時，乾清宮還是皇帝死后停放靈樞的地方。即使皇帝死在其它地方，也要先把他的靈樞運往乾清宮停放幾天，再轉至景山內的觀德殿，最后正式出殯。順治皇帝死在養心殿，康熙皇帝死在暢春園，雍正皇帝死在圓明園，咸豐皇帝死在避暑山莊，他們的靈樞都曾被運回乾清官，停放在這里并按照規定舉行祭奠儀式。

“荒蕪，蕭索的乾清宮，人情冷暖啊。”碧玉看著殘破的金柱，望著與乾清門遙遙相對的宮門，“溥儀退位那會兒，只是把外朝三大殿交出來，尊號不變，仍過帝王生活。皇室成員不能出入午門，只能走神武門，各種“大典”也改在乾清宮舉行。”

“龍眼因該在這附近？”?李彪也過話茬，忽然寒光一閃，一把明晃晃的飛刀自正大光明匾后急射而出，猛沖向碧玉，他本能飛起一腳，踢倒碧玉，大吼：“匾后有人！”

碧玉就地一個橫滾，險險避開那把飛刀，刀鋒刮開她的衣領，在她白皙的脖頸處擦出一道血痕。

碧玉閃電般抽槍，向“正大光明”匾后放了兩槍。

隨著“砰砰”兩聲槍響，馮國寶帶著三個大漢竟然鬼影般竄進大殿。

李彪暗驚，剛才怎么沒注意有人潛伏在“正大光明”匾后面？馮國寶四人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什么不告訴我，難道碧玉和組織上懷疑我？

“國寶！追！這人中槍跑不遠！”碧玉惱羞成怒，下令道，“搜出來！”

“明白！”馮國寶四人飛快跑出去。

啪嗒一聲，一滴血落在金磚上。

李彪仰頭，這才發現“正大光明”匾已經被血染紅了。

李彪挽住碧玉的腰肢，大吸口氣：“這匾后刺客，古代就有傳統。”

“李彪，謝謝你救了我。”碧玉的玉體亦溫暖貼上來，感激地說，“如果不是你，我剛才已經......”

“我們先回去。”

“什么時候，天地變成了江湖......”碧玉在李彪懷里，感傷起來。

李彪淡然一笑，這次碧玉說的不是假話。

不多時，兩人坐在屋里。

李彪強打精神給自己泡杯濃茶。

他發現今天的茶實在苦得難以下咽。

碧玉立在小鏡子前，仔細擦拭傷口。

李彪掐揉昏沉沉的太陽穴，“看不出，馮國寶功夫不錯，神出鬼沒，我都沒發現。”

碧玉頭也沒回，表示認可，“他是暗中保護我們。”

“奇怪，匾上的人怎么知道我們要去乾清宮，難道馮國寶這四個人里有問題。”李彪注意著碧玉的臉部變化。

碧玉臉上突現一絲疑惑，轉而很平靜回答，“不可能，馮國寶在特科很多年，選人很準。”

李彪忘不了剛才碧玉那絲疑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