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駕駛員把車上的錄音機開得大大的，讓他的吉普車跟著重金屬搖滾樂一塊兒走。
這搖滾樂的確是個奇跡，小號像滑過頭頂?shù)呐趶椀募鈬[，打擊樂像那灼熱的沖擊汽浪強行地在空間內(nèi)轟響。還有那仿佛來自外層空間的電子樂器活像是一部遭到干擾的電臺。
李彪簡直無法專心地想一件事情。可一旦受了它的感染，合上它的節(jié)奏，便有了一種解脫。他發(fā)現(xiàn)，車輪也不知不覺地有了節(jié)奏，方向盤的轉(zhuǎn)動也有了旋律，屁股在座墊上找到了一種最輕松的吻合。開車的和坐車的一下子溶為一體，就連窗外那不斷掠過的景色也在這魔幻的音響中變了形。
南京一片狼藉，那布滿火炮的街道公路，那散亂的空炮彈箱，炮兵們沾滿油泥的打炮圍兜，還有路旁的樹，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全都失去了原色調(diào)，倒像是電視機里不斷閃耀變幻的商業(yè)廣告，這音樂試圖讓李彪徹底地忘掉那血與火的戰(zhàn)場。
夜色蒼茫中，擔(dān)任阻擊的總預(yù)備隊第一機步師，殺來了！
第三步兵團于零時開進！
常規(guī)導(dǎo)彈團于凌晨三時開進！
信息對抗大隊于零時三時十五分開進！
十多支戰(zhàn)斗團正有序地快速向中華門前沿集結(jié)。
在距李彪現(xiàn)在位置東南上空，師屬陸航武裝直升機群正超低空掠過地面，然后轟鳴著消失在夜空中。
一群群荷實彈的士兵，靜謐中蘊含著一股悲壯。
吉普車駛向群山環(huán)抱、層巒疊嶂的紫金山。
窗外，T-90坦克和92裝甲車呼嘯而過，裝甲部隊貼山而行，高高揚起的坦克炮管襯托著飛速后移的山影，在強烈照明彈刺激下，給人一種雄性威武的氣概。
坦克集群勢不可擋，如鋼鐵洪流，穿山越嶺。
碎石路上，幾百輛蒙著偽裝網(wǎng)的導(dǎo)彈戰(zhàn)車、指揮車、保障車、衛(wèi)星通信車、物資運輸車組成了一條長龍。
李彪心里升騰起一股凄涼。
慷慨赴死……他在心里感嘆著，他仿佛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硝煙味。
在前沿野戰(zhàn)機場上，十幾架蘇27戰(zhàn)斗機沿跑道無聲地做降落滑行,同時還有幾架大型運輸機正在降落著。
第一機步師為南京軍區(qū)主力部隊，能打善守，攻防兼?zhèn)洌趪鴥?nèi)戰(zhàn)爭中，就曾有過彪炳史冊的建樹。
吉普車外的鋼鐵巨龍漸漸消失。
李彪長長出了口氣，突然有了種失落感，神經(jīng)也稍微放松了。
野戰(zhàn)醫(yī)院，李彪先找到周冰冰，問驢臉的情況。
吉普車上，李彪曾樂觀地想，可能有一塊彈片打中了驢臉肩膀或者其它一個不那么重要的部位，將來也就是身形難看點，可怎么也沒想到驢臉已整個地失去了雙腿。
周冰冰告訴李彪，驢臉只是被彈片削去了雙腳的前掌，他自己包扎的，止血很好，只是轉(zhuǎn)運下來的時間太長，傷口壞疽，醫(yī)院只好將他膝蓋以下的部分全都截去了，而他自己還不知道。
李彪進去的時候，驢臉還在昏睡中，據(jù)說，驢臉曾醒過一次，迷糊地瞧見頭頂上嘀噠的鹽水瓶十分驚訝，問：“這掩體里，你們從哪兒弄到水的？”
李彪長時間地坐在驢臉枕前，呆呆地看著他，不知怎地，一下想起驢臉在明孝陵里的情景。
那時，驢臉是多么有心計的一個人，也從沒放棄自己的兄弟。
可是現(xiàn)在，驢臉再也不需要盜墓了。
李彪內(nèi)心一陣凄楚，找到紙筆準備給他留個條，也好讓他醒來時有個安慰。
就在這時，驢臉醒了過來。
“李彪少尉！哦，中尉！”驢臉瞧見李彪，竟一下子從床上撐坐起來。
在那驚喜的忙亂中，驢臉竟想找一點東西來招待李彪。他瞧見床腳上擺了個慰問袋，里面裝著水果香煙之類。他起先用手夠，沒夠著，又想用腳夠，這一切多么可怕，人失去了兩腿后有一種錯覺，以為一切都在。
李彪趕緊幫他去拿，可在他拿到那只慰問袋前，驢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雙腿沒能從預(yù)想的被頭處伸出來。
驢臉一下子意識到什么，一把撩開了那被子。頃刻間，他整個地呆住了：那本來就不高的身軀又短了一大截，纏滿繃帶的截肢處，再沒有撅起部分，彎轉(zhuǎn)部分活像是段打碎了的石膏人體，只剩下那白花花半截大腿。
“護士！醫(yī)生！醫(yī)生！”驢臉瘋狂地喊起來。
周冰冰急匆匆跑來。
驢臉真像只受傷的公驢似地瞪著眼睛，質(zhì)問她：“周冰冰！我的腿，我的腿呢？！”
周冰冰沒回答，牙齒緊咬著下嘴唇。
李彪按住驢臉那劇烈掙扎的肩頭，可驢臉還是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罵了起來：“操你媽！我懂！我的傷根本用不著鋸?fù)龋∧銈兪窃趺慈绦匿彽模@是柴禾嗎？”他變得不可思議的狂躁。
周冰冰走上前想來安慰他幾句。
“呸！”驢臉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臉上。
周冰冰沒去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秀美臉上一行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醒了，都低聲啜泣。
李彪也流淚了，對他說：“驢臉，大家都是人！誰也不是柴禾！是下來得晚了，下來晚了。”他沒說完周冰冰放聲哭了起來。
驢臉反倒怔住了，眼睛像是被烤干了，眼神直直的。
良久，驢臉才想起什么來，問李彪：“除夕過了沒有？”
“過了。”
“哦……”驢臉吐了一口氣，對周冰冰說：“對不起，我罵了你，你不要和一個沒腿的人計較……”
驢臉被自己的話戳痛了，一下子撲臥在床上，把臉深深地埋在那潔白的枕頭上......
李彪和周冰冰走出醫(yī)院，讓寒冷的東風(fēng)吹過軍服。
由于強烈的刺激，一切都顯得那么平淡。
他們只在那黑色的野戰(zhàn)儲水袋邊上站了一會兒。
“你以前見過我？”她問，眼圈上留著剛才的淚痕。
李彪一怔，搖搖頭。
她接著說：“其實，我第一眼見你，我的感覺是痛苦，心臟被刺穿了樣，我不知道為什么。”
兩人并肩坐上儲水袋，周冰冰神情就像一朵凋謝的玫瑰。
她取出來一個峨眉刺，用頭發(fā)絲吊起來，懸掛在空中，轉(zhuǎn)身問李彪，“李彪，能用眼神，把這峨眉刺轉(zhuǎn)起來么？”
李彪內(nèi)心震撼！
他強壓住決堤的情感，故意死死盯著峨眉刺。
峨眉刺紋絲不動。
李彪搖了搖頭說：“我沒那本事。”
“我逗你玩呢。”周冰冰無奈苦笑，收起峨眉刺。
遠處，一個哨兵在彈吉它。
歌曲是《月亮之歌》......
當(dāng)我躺在媽媽懷里的時候，
常對著月亮甜甜的笑，
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里有多煩惱，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兒象白云飄呀飄，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兒象白云靜靜的飄呀飄
當(dāng)我守在祖國邊防的時候，
常對者月亮靜靜的瞧，
她象媽媽的笑臉，
不管心里有多煩惱，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兒象白云飄呀飄，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兒象白云靜靜的飄呀飄，
月亮，我的月亮，請你夜夜陪伴我，
一直到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