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鍋巴告訴李彪說,驢臉負傷了,送進野戰醫院。
還有,小北京是大名鼎鼎三十八集團軍軍長郭子恒上將的獨生子,郭將軍送愛子來到烽火連天的南京,是非常保密的事情,只有山地師師長宋志仁少將一人知道。
李彪頓時愣住。
高鍋巴又說,當郭將軍從宋將軍手里接過兒子骨灰盒時,沒有表情地想了一分鐘,然后說了句:“這孩子從小就好面子,還愛說空話,他到第三旅,給老宋你們添麻煩了。”
聽說宋師長逃似地跑掉了。
冬風刺骨,南京氣溫降到零下五度。
李彪被命令撤離陣地,他原先想從陣地上帶枝M4沖鋒下去,卻被高鍋巴阻止了。理由很簡單:假如幾個同樣裝束的軍人同時出現在敵軍狙擊步的瞄準鏡內,那么射擊分劃線首先套中的那個,一準是名帶M4的。
高鍋巴對李彪開著玩笑:“李中尉,現在的你我和過去的你我不是一回事了,你不能死在我面前!!”
在下陣地的路上,高鍋巴單獨命人手下前后各兩個人把李彪夾在中間。
黑黝黝的山巒襯著黛青色的夜空,迷蒙而又靜謐。
李彪回身看了看為之流血犧牲的中華門,它像座金字塔似地聳立在夜色里。
南京的除夕這樣寧靜,往日響徹在犬牙交錯的陣地之間的那些迫炮、高機、狙擊步的音響,今夜都不知消遁到什么地方去了,白天那些杳無蹤影的老鼠也開始在鋪滿腐葉的地面上匆忙跑動,空氣中飄來了一陣硝煙的芬芳。
老虎大隊新偵察兵們的戰術動作幼稚可愛,那一副副瘦弱晃動的迷彩肩膀,讓李彪覺得即便在白天也會落上幾只斑斕的蝴蝶,新兵蛋子都喜歡寧靜,就像寄居蟹習慣呆在礁石縫里。
而李彪卻受不了,在這么個除夕的晚上,他像一疊裝在別人皮夾里的鈔票被帶下陣地,這樣的寧靜讓他覺得窒悶。
這種窒悶猶如他那次在青龍寺邊看人們往那爆滿的香爐里插香一樣,疲憊溢出的香灰承受著那一根根丟進爐子的檀香的擠壓,被迫從那爐沿邊上膠凍似地向上涌動、凸出,似乎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
真覺得那是一種痛苦,人們為什么要作弄香灰呢,盡管它沒有生命戰爭中的人的感情似乎也像凝于飽和的香爐,敏感極了,再稍有點外力,便可能四溢開來。
就在他們下到半山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景象出現了。從五百米外的中華門上,突然有一串玫瑰色的曳光彈流星般地竄上了空中,“砰砰!”清脆的響中夾著一聲年輕的嘶吼。
“過年了!新春萬歲!”
“砰砰砰!”,又有兩發嘶嘶叫的綠色信號彈升了起來,墜落的彈跡在夜幕上赫然地劃出兩個晶瑩的問號。
偵察兵們全都怔住了,一齊仰臉朝空中望去,彈道光映亮了顆顆發光的眸子。
是啊,過年了......高鍋巴嘟囔著。
“轟轟!”“噠噠噠!”“砰砰!”隨著領頭的槍響,鄰近的高地紛紛響應開了。條條曳光流火的彈道,不停頓地在天空閃耀,閃光交織在群山上空,織起了一副巨大閃亮的蛛網。此起彼伏的音響像燃著的無數爆竹。接著,信號彈又起來了,紅的、白的、綠的,一顆顆帶著哨音,像那節日的焰火,爭相躍上天幕。
李彪看清腕上的手表指針都在“12”上拉直。這時,他有了一種惡狠狠的痛快感。仰臉望著那五彩繽紛的天空,頑童般地笑了。
“快走!”身后的偵察兵敦促李彪趕快離開這片開闊地。
李彪沒動。
偵察兵急促地朝右邊指戳,距離他們不到兩千米的那兩座敵軍高地靜悄悄的,如同黑暗中潛臥的猛獸。
話音剛落,一道閃光,夾著轟然巨響,沖到了群山上空。還是剛剛那個領頭放的高地,熱火朝天地發射了一顆照明彈。那團熾熱燃燒的家伙,情感奔放地騰上天空,又輕悠悠地當空掛著。熾亮熾亮的火焰,如同一輪燃燒著的太陽。天空、高地、叢林、塹壕、小路霎時間全都敞露在這炫目的光物中。
聽到陣地上的人們在歡呼。在這光明的感召下,李彪突然也有了一種激情,想哭,想喊,他手舞足蹈地朝擬亮升起的地方歡呼起來:“過年了,過年啦!”
沒等他喊出第二聲來,高鍋巴像只野獸似的朝他猛撲過來。
李彪被他重重地壓倒在地上。
照明彈仍未燃盡,飄飄忽忽,像有頂降落傘在上面吊著,那燒殘了的燃物,鋼水似地不斷滴落下來。
“過年了!”李彪還在地上掙扎著喊。
他突然看到高鍋巴的臉上也有熠熠發光的眼淚,黝暗臉孔朝著空中,露出了白生生牙花。
“砰砰!”“噠噠噠!”近旁的兩個敵軍高地突然地開起火來。
高鍋巴猛地把李彪整個地護在了身下。
“今年南京的除夕真美!”李彪朝那中華門上輝煌的天空笑了。
高鍋巴把李彪一直送上了公路,那里,早停了一輛披著偽裝網的吉普車,車前站著兩個軍人,好像專門在等他們似的。當他們走近吉普車時,其中一個漂亮高挑的女軍人朝李彪舉起了攝像機。雖說,天已大亮,可那閃光燈也太亮了,光線火辣辣地刺著人臉。
李彪和高鍋巴緊緊地擁抱告別。
高鍋巴對他說:“你撤回后方整補!第一機步師穿插中華門防線東側,佯攻配合我們。”
“第一機步師,總預備隊也拉上來?”
“哎!南京軍區傷元氣了!!”
數碼攝像機對準著他們。
高鍋巴一手摟著李彪脖子,另支手突然地沖那攝像機鏡頭伸出了中指食指,那是個赫然的“V”字,他說自己用這手勢來代表“墳墓”。
直到車上,李彪還在想那個“V”字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