衿俞嘆息了一聲，今夜他嘆息了很多聲。他頗為無奈道，“西子，就算天命所歸真如你所言，這與你身上的束縛又有何關系？難道你身上的束縛還是天朝神國中的某位神袛加持在你身上的不成？”

“你說聞人詡堯能入天照之門成為統御中州的帝皇，是天命所歸，我前面的這一番話，只是在反駁你這句話罷了。”西子搖了搖頭，“聞人詡堯能得到上天的垂青，能得到無相山二老的垂青，能不費兵戈，入了天照之門，只不過是利益交換。”

隱世的十大道門幾乎都知道，聞人氏能取代西子氏，統御中州，必定是無相山二老從中作梗，但具體的內幕并沒有人知道，衿俞自然也不知道。

衿俞忍不住問，“聞人詡堯到底用什么從無相山二老手中換取了中州的世俗皇權？”

西子望著天空中驟然亮起的一道雷光說道，“你我都知道，無相山二老自四百年前開始，便被她禁錮，下不了無相山，但事實上，世間仍有無相山二老下無相山的事例。”

衿俞一驚，恍然道，“難道聞人氏找到了能讓無相山二老勘破禁錮，走出無相山的方法，以此換取了俗世皇權？”

西子點頭道，“那只是一個折中的辦法，雖然能讓無相山二老走出無相山地界，但走出無相山地界的人卻又不是真正的無相山二老。”

衿俞的心緒不知為何焦躁難耐，他指著西子說道，“老匹夫，你快說，那個折中的辦法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與你身上的束縛有關？”

“你已經知道，聞人氏曾是工匠世家，善于修筑城池地穴、暗室機關，在這一途上，世間幾乎沒有人可以比擬聞人氏的匠人。”

西子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聞人氏找到了能讓無相山二老勘破禁錮的方法，并為無相山二老在渤海之中運用巧妙的機關、玄妙的法陣，打造了一座海中城池。那座城池的整體形狀有點像世間的棺木，所以無相山二老稱那座城池為……靈棺。”

衿俞問，“那座海中城池有何用處？”

“世間想修行悟道之人無數，卻苦于沒有修行稟賦。而絕大部分有修行稟賦之人無不想一步登天，迅速提升修為境界，成為圣人，卻苦于修行稟賦差，在求道之初就被稟賦限定了前程。我就是一個被稟賦限定了前程的人。若不是我在父皇的筆跡中找到碧落花和黃泉果的線索，我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我。”

西子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幾乎要被吹動在夜色中的風聲湮滅，但衿俞還是聽得見。

“我在這條破落的街上隱居了數百年，我時常回想，我為何就會那般巧合的翻開了父皇的隨記，找到了記載著碧落花和黃泉果的線索？并能根據簡單的地圖，在渤海上找到了黃泉奈河的入口，找到了黃泉果？”

“渤海？渤海？”

衿俞沉吟著這兩個字，猛然大驚，望著西子驚愕道，“你在渤海上找到的地方并不是黃泉奈河，而是聞人氏為無相山二老打造的靈棺？”

西子點了點頭，“我能在父皇的筆跡中找到碧落花和黃泉果的線索，又能憑借簡要的地圖在渤海之上找到黃泉奈河的入口，其中雖然有些波折，耗費了些時間，但仍然算得上是一帆風順。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神奇之物孕育在神奇之地，而神奇之地往往兇險難測，為何我會一帆風順？直到真正進入到那處所謂的黃泉奈河，我才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無相山二老和聞人氏聯手布置的陷阱。當然這個陷阱并非只是針對我一個人，它針對天下所有幻想改變修行稟賦，或幻想一步登天的人。”

衿俞又是一頭霧水，“陷阱具體是指什么？”

西子說道，“衿俞，近些年來，你一直呆在常行山，對世間之事少有聽聞。如今世間，在一些小道門中流傳著一則傳聞，便是渤海之地有奇果黃泉，得之，食之，就能脫胎換骨，一步登天，成為圣人。這則消息根據我的調查，就是無相山二老和聞人氏故意在推潑助瀾。”

衿俞問，“他們為何要傳播出一則如此傳聞？”

“自然是為了吸引更多幻想一夜成圣的修行之人去到渤海，去到那座靈棺。”西子笑著說道，“我的父皇在繼位之初，上無相山朝拜無相山二老，無相山二老給他的那幾卷書籍中就有關于碧落花和黃泉果的記載，估計無相山二老也是想以此引誘他去到渤海，但他在看到那些記載后，并沒有貪圖碧落花和黃泉果的神奇，前去渤海，只是將之記錄下來，卻在多年以后被我看到。”

衿俞問，“靈棺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

西子語氣如冰，“我是從靈棺中爬出來的人，我可以說我是唯一一個從靈棺中爬出來的人，所以沒有誰比我更痛恨那個地方。”

能讓西子如此評價，想來靈棺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對于西子在靈棺中的經歷，衿俞不好多問，畢竟那可能是慘痛的經歷，但衿俞還是有不解之處，“你去的那個地方雖然不是黃泉奈河，但你從中找到了黃泉果卻是真的，你因此脫胎換骨，成為了修行天才，也是一件喜事。”

“喜事？假的。黃泉果是假的。”

西子慘笑道，“所謂的黃泉果，就如你開始猜測的那樣……是血道的秘法。”

衿俞不禁回想起早就滅絕的血道，血道喜于解剖人體，將常人活體解剖，研究其中血竅，并用特殊的法門取出來，放于自身體內，改變自身的稟賦和修為。

血道尊主，名號已然不詳，此人曾經有一夜解萬尸的惡名。

在血道盛行的那些年中，血道兀祭山下的勿水河常年被血水染紅，腥臭之味能傳出百里，怨聲載道。最后血道的作為被迢迢天道不容，眾多俠義之士群起而攻之，才剿滅這一門邪道。

望著西子，衿俞滿面愕然，甚至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才愣然道，“還是血道的秘法，世間根本就不存在能改變修行稟賦的神奇之物。西子，你居然將你利用血道秘法來改變修行稟賦的事欺瞞了我這么多年，今日，你若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之間的友情將盡，來日再見，我會親手殺了你這個墮入魔道之人。”

西子自嘲道，“我是被動的。”

“什么意思？”衿俞目光微沉道，“你的意思是說并非你自愿，是有人利用血道秘法來改變了你的稟賦？”

“對。這也是靈棺存在的意義。無相山二老利用渤海上有黃泉果的傳聞吸引無數修行之人去往渤海，進入靈棺，這些人就成了源源不斷的元竅來源。靈棺中培養的血道中人，以特殊的秘法抽離出這些人的元竅，放入另一批人的上念中，讓他們成為修行天才，并安排他們在靈棺中一處元氣最為充裕的地方修行悟道。”

西子繼續說道，“我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我相信了黃泉果的存在，去到了那個地方。幸運的是，在那個地方，我沒有變成提供元竅的那一批人，而是成為了另一批被用血道秘法來改變修行稟賦的人。”

聽言，對于西子以血道秘法來改變修行稟賦這件事，衿俞不再有怒氣，畢竟主動和被動，兩者之間有莫大的區別。

“血道秘法就是解剖人體，抽離他人的元竅來提升自身的稟賦修為，這樣的秘法過于血腥殘忍，所以才被正義之士所不容，才會覆滅。血道乃是無相山二老一手所滅，卻沒想到，無相山二老滅了血道，也將血道的秘法收入了無相山，數千年之后，又讓血道在渤海上重現于世。”

衿俞仍有不解，他問，“只是我不解，無相山有海市中的九殿十三閣，有鎮歌塔下無數的悟道者，其中的修行天才多不勝數，為何要在渤海上讓聞人氏打造一座水中城池，并用血道秘法來培養一批修行天才？”

“自然是為了打破禁錮，走出無相山地界。”

西子說道，“衿俞，你我都知道修行之人的修為被禁錮在肉身中，就是你我都步入圣人，達到了入化的境界，冒著神魂湮滅、兇險萬分的風險，神魂出竅奪舍了他人的肉身，我們的修為也只會在原本的肉身中，不會跟過來。傳聞只有得道長生，飛升成神之后，修為才能打破肉身的禁錮，融入神魂中。無相山二老雖然半步成神，但終究不是神，所以，他們的修為仍然被禁錮在肉身中。而四百年前，她將無相山二老禁錮在無相山，禁錮的只是無相山二老的肉身，無相山二老的神魂可以來去自如。”

衿俞已然猜到無相山二老是利用神魂奪舍他人肉身的法子走出了無相山，但他仍有不解，疑惑道，“人體是一個整體，具有完美的完整性、契合性、排他性，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神魂、肉身，以及修為，完美的契合，互不排斥。所以不論你我是不是圣人，只要我神魂出竅奪舍了你的肉身，我們圣人的修為便不復存在，想要重歸圣人，必須重頭再來修行一遍。無相山二老半步成神，也不可能打破這個理論。他們神魂就是奪舍了別人的肉身，也只會是一個沒有修為的常人，何談誅殺邪魔惡煞、入魔成妖？當年她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只禁錮了無相山二老的肉身，而沒有將他們的神魂一并禁錮。”

西子苦笑道，“無相山二老用血道秘法打破了這個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