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未曾德合天地,飛升入天朝神國,所以,天穹之上究竟有什么你我都不知道。”
西子手指向天空,面色肅然道,“世間無數的經卷和傳聞表明,天朝神國乃是神袛所建,修行之人修行悟道,就是想得道長生,繼而飛入天朝神國,成為神袛,成為天朝神國的一員。我們常說天命所歸,天道的意志在主宰眾生的命運,其實我們可以理解成是天朝神國中諸位神袛的意志在主宰眾生的命運,對吧?”
從某種角度上而言,天道的意志可以說就是天朝神國中諸神袛的意志。
想到此處,衿俞點頭簡單的說了一個字,“對。”
西子接著問,“修行之人得道長生,成為了天朝神國中的神袛,雖被世人尊稱為神,但神究竟還是人,對吧?”
不等衿俞回答,西子繼續問,“修行之人的品性會隨著修為的提升而改變嗎?”
“自然會。”衿俞說道,“修行悟道,修行的便是自身德行,以天地至理來完善其身。而悟道則是超脫,則是升華。修行之人的品性自然會隨著修行的提升而改變。”
西子搖了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相信修行悟道能改變人心善惡,但你我都不能否定,有著高深修為的修行之人中,也有歹毒之輩,也有好壞之分。”
衿俞否定道,“所謂的好壞之分,只是利益使然,立場使然。”
“好壞難分,善惡卻不難分。世人都將善視為好,惡視為壞,所以我的說法并沒有錯。”
西子面色不改道,“五州之上,各家道門宗派之間弱肉強食,你經道就有食物鏈之說。蛇吃蛙,我們不能說蛇是壞的,鷹吃蛇,我們也不能說鷹是壞的。鷹吃蛇,蛇吃蛙,蛙食蟲,這是自然法則,或者該說是生存法則。單從生存法則而言,凡是居于生存法則中的任何一環,都不分對錯善惡,但,世人看待問題時,都不會只將生存法則視為出發點。我們將蛙視為益,視為善,因為蛙吃蟲,有利于農耕。將蛇視為害,因為蛇有毒,能咬傷人咬死人。”
“西子,你到底要說什么?”
衿俞聽得一頭霧水,道理歸道理,衿俞雖然講道理,但道理不是他和西子這番談話的重點,他們談話的重點該是西子身上的束縛。
“五州江湖自遙遠之前的荒蠻發展到今日,世人在看待問題和矛盾時,已經不會僅僅局限從生存法則這一個角度出發,人有了德行良知,有了人倫親情,自然還有從荒蠻便貫穿至今的利益糾葛。”
西子沒有理會衿俞,依然在敘述他的道理,“你我在看待任何矛盾和問題時,往往會從德行良知,人倫親情,還有利益糾葛,不同的方面出發。五州之上,各家道門宗派之間弱肉強食,弱肉強食雖然是生存法則,但在如今的你我看來,各家道門宗派有善有惡。比如,我將你經道視為善,將坤瓊島上的日月宗視為惡。”
聽到日月宗三個字,衿俞心中頓生怒意。
經道和日月宗有世仇,這在中州各家道門宗派之間并不是秘密,只是仇恨是如何而來的,卻少有人知道。
衿俞拿起泥碗,發現泥碗中的酒水已經飲盡,他也懶得再叫西子去挖酒,將泥碗丟在一邊,怒氣未消道,“我經道自然是善,日月宗自然是惡。”
西子笑著說道,“我將你經道視為善,將日月宗視為惡,并非出自你我之間的友情,也并非出自利益,是因你經道一門的德行和日月宗一門的德行。”
衿俞悶哼了一句,“日月宗滿門惡人,在坤瓊島為非作歹,毒害人命,罪大惡疾,乃是修道門派中的恥辱,似邪惡的血道一樣。”
這句話西子不敢茍同,在西子的所知中,日月宗雖然做惡,卻并非是血道一般的存在,衿俞因為門第世仇,對日月宗偏見過深。
“如今,日月宗與你經道是對持的狀態,這種狀態維持了千余年,不但沒有緩解,且還在持續加深。而這種狀態能維持如此之久的原因,是你經道暫時還奈何不了日月宗,日月宗暫時也奈何不了你經道。”
西子一針見血道,“我可以大膽猜測,不管是你經道尊主衿俞,還是他日月宗尊主明器,無不想將對手除之而后快。”
“這是自然。”衿俞沒有否定,“一百年前,我不顧浮云之約,因事下常行山,日月宗尊主明器就曾在半途圍殺過我一次,好在當時有三生門的靑子在,不然還真讓明器那等小人得手了。”
西子說道,“衿俞,假如你此刻得道長生,成為了神袛,你會忘記門第世仇,忘記你與日月宗還有明器之間的恩恩怨怨嗎?”
不出西子預料,衿俞坦率道,“不會,我若能成為神袛,滅掉日月宗將是我必定要做的幾件事之一。”
“若明器在這個假設之下,殺掉你,滅掉經道,也是他必做的幾件事之一。”
西子含笑道,“所以,在這兩個假設下,即使修行之人真的得道長生,飛入天朝神國,成為了神袛,品性品行都不會有多少改變,至少會如你和明器一般,都不會忘記門第之別和世仇恩怨。”
衿俞一時啞然,他的心緒突然感覺到一陣冷意,這股冷是一種期望或幻想中的美好,被某種現實或言語打破所致。
衿俞茫然,忐忑問,“西子,你到底要說什么?”
“五州江湖自遙遠之前的荒蠻發展至今,原來可以用生存法則來定義是非善惡的江湖已經不復存在。”
西子收斂淺顯的笑容,整張老臉此刻顯露出一種悲涼,“如今之江湖復雜多變,也將在荒蠻時期本來沒有高貴和低賤之分的人劃分成了三六九等。不管是被江湖劃分定義的哪一等人,這一等人之間必定會有利益矛盾糾紛,即使其中一方身份等級突然上升,他上升的身份等級也不會致使他忘記前塵仇恨。就好比兩個商販之間有仇恨,其中一個商販突然成為了擁握權利的官僚貴人,他會忘記與另一個商販的前仇嗎?”
衿俞沉默不語,西子繼續說道,“或許會,世間總不乏大度寬容之人,但不會的可能性還是有吧?我們修行之人可以自詡為上等人,修行之人中的仇恨紛爭還少?得道長生,成為神袛的那類人,我們可以將之視為最上等人,他們之間難道就沒有利益糾葛,仇恨紛爭?”
西子停頓了片刻,凝視著衿俞的雙眸,一言一字問,“衿俞,你說,天命是何物?”
聽言,衿俞笑出了聲,只是衿俞的笑容頗為失落,是極為無奈的苦笑。
笑罷,衿俞與西子對視,和言說道,“你西子向來就是個固執的人,你認為的道理,在你看來,就是世間最大的道理,他人說不動,也說不通。西子,將你的答案說出來,告訴我天道究竟是什么?”
西子同樣苦笑出聲,“你我將天命視為天道的意志,你我又將天道的意志視為天朝神國中諸位神袛的意志。神袛終歸是人,是人就免不了立場、私心、欲望……圣人終歸只是某一部分人眼中的圣人,在另一部分人的眼中,他或許是十惡不赦之人。神袛是人,所以神袛的意志自然就是人的意志。天命所歸,自然是人命所歸,是上等人安排給下等人的宿命。”
衿俞不言,西子這句“天命所歸,是上等人安排給下等人的宿命。”給他的心緒造成不小的沖擊。
衿俞的心緒在動搖,在論證,難道天命所歸的定義真如西子所言?
“你我是修行之人,超然于世外,蔑視世俗皇權的骯臟。俗世皇權將皇權君威視為神授,是天命之子,以此愚弄,或者該說是教化萬民。你我視之笑之。”
“對于俗世中的常人而言,帝皇的意志,就是上天的意志,神圣不可抗拒。常人讀書或從戎,做秀才做甲士,做舉人做將軍,提升自身的身份等級,服務于帝皇,服務于皇權,服務于更上等人以換取自身所需,這是一種利益交換。”
“為了獲得皇權,成為皇權所代表的那一等人,數千載以來,無數人上演過無數次兵戈鐵血。”
“我們修行之人修行悟道,提升修為,企圖成為神袛,俯視蒼生,一路修行的過程,其實并不比常人爭戈皇權高雅多少。同樣是骯臟的。只是我們通常會忽略掉自身的骯臟,而去刻意在意別人的骯臟罷了。”
“皇權不可侵,皇命不可拒這句話,與天道不可欺,天命不可違這句話,何嘗不是同一個意思。都是上等人為了統御下等人,所編造的欺瞞之語。”
“皇權為了統治萬民,編纂了君權神授。天朝神國所代表的天道,為了統治所有修行之人,蠱惑修行之人有修行悟道之心,特意為修行之人劃分出各種修為境界,各種神通手段,甚至將神袛的不死不朽作為最終的追求。”
“骯臟的。”
西子笑看著天空說道,“天道意志和皇權君命一樣,都是骯臟的。”
當西子說完這番話,衿俞的心緒已經冰冷,全身都在冒冷汗。
修行之人敬畏天命,忤逆天命的生道已經被滅了,沒想到他的至交好友,西子,竟然也有如此忤逆天命的心思。
雖然從某種角度而言,西子的說法或許準確,他衿俞也能理解這種說法,但他就是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