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湖一逃走了,消失在王安城里。之后幾十年過去,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沒人見過他,也沒人提起這個名字。連我都沒法向你講述這幾十年的時間里,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沒人可以。
我說過,他遠遠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所以,關于灰水鎮的故事,到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嗎?我們終于可以走進王安城陷落的正題了嗎?
請你再等等,我們還要去一個地方。
沿著灰水湖邊的小路一直往西走,路過搖著蒲扇的老人和四處追逐的孩子們。夏夜還算清爽,時不時有微弱的風從湖上吹來,帶來些許清新的水氣。我們就在這靜謐的夏夜里,沿著石板路一直走去。慢慢地,我們走過了灰水湖,即將走進這鎮子的矮樓群。我們會走到那些矮屋之間的路上去,會有些不舒服,因為石板路終究是不好走的,起起伏伏,像是巨人行走在丘陵地帶。有些地方會很滑,有些坑洼的地方還有殘存的,昨日落下的雨水。路上行人愈發稀少了,畢竟夜已經深了,只有幾盞路燈,有的發著慘白的光,有的則是昏昏的暗黃色。我們沒走多遠,但你說:“我想我已經迷路了!闭f來也是,這鎮子起伏錯落,在夜間也看不到什么標志性的建筑物,如果不是熟悉這片地域的人,恐怕都是要迷路的。不過沒關系,在我的帶領下,我們前行,左轉,再接著向前。就照樣繞了幾個彎,走了一個上坡之后,我們終于拐進了一個路人幾乎注意不到的小巷子里。這巷子很暗,幾乎沒有路燈了。兩邊都是磚墻,從磚墻上面,隱隱能看到伸出來的柳樹枝條。從院子里發出來一些光線,應該是居住在此間的人家。從巷子這一端向遠處看,則能遠遠地,能看到巷子另一端不遠處的盡頭,有一棵壯實的老槐樹。
一點沒錯,就是這個巷子了。
我們又向前走了一些,走到巷子的中間。在左手一側,會有個低矮的大門,是那種極為古老的樣式。門上正中央兩個金釘,每個釘上一個銅環。這一對大門也不寬,兩個金釘卻大得出奇。“這是個什么去處?”你問我。我抬起手,指了指大門左側的暗處。借著微弱的月光,你可以瞇縫著眼睛,費力地看清那大門左邊懸掛的,一塊發銹的銅牌上顯露出的黑字。那黑子歪歪扭扭,有些筆畫都模糊了,可你最終還是分辨出了那幾個字:
“灰水鎮歷史博物館”。
灰水鎮歷史博物館?
“這么一個小鎮,還能有個歷史博物館?”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問。
想必,你還記得很清楚,灰水鎮是位于王安城正南方十幾公里以外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從這里的環境來看,雖說以老人還孩童為主,但畢竟夜間還有些游客。這就可以看出來了,哪怕整座鎮子都人流稀少,這里想必也算是個小型的景點。
類似這種小鎮,以古鎮歷史文化作為招牌,附加以一些旅游設施的建設和宣傳,從而形成一個休閑度假的去處——這種經營的模式,想必你也不會陌生。我都能隨便說出幾個名字來,什么古北水鎮,什么烏鎮,什么鳳凰古城。就好像把名字里所有的“縣城”換成“古鎮”之后,一個地方便會憑空增添出許多歷史奇聞,吸引無數思古的背包客過來一探究竟。這世上有太多如此運作的小城鎮了,而真正出名的,真正能吸引很多游客的,實在是很稀少。
灰水鎮寧靜如此,行人稀少,這么來看,必然不是一座在商業上極為成功的名城。這一點不假。如果這是一個早已商業化的旅游古鎮,恐怕在夜間,這周圍是要比王安城里還要熱鬧了。
事實上,早在灰水鎮早先被提出“古鎮”旅游規劃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提出反對的聲音了。他們認為,把這里變為旅游勝地,是一個注定會失敗的計劃。
后來的情況證明,他們說對了。
有這樣一種道理,那就是,如果你站在太陽旁邊,哪怕你能發出再閃耀的光芒,那光芒也定會被太陽所發出的火光掩蓋——因為太陽實在是太耀眼了。站在偉大的人旁邊,哪怕我們一生中有些閃耀的時刻,有些頗能引以為傲的成就,相比起偉大的人來說,可能也著實不值一提。灰水鎮擁有深遠的歷史,大有可以挖掘探索的余地。只不過,在它北邊不遠處,王安城的光輝太過耀眼。如果是前來旅游,那么游人必然都涌進王安城里去了,又怎么會選擇在這樣一座靜謐卻無趣的小鎮逗留?就像是剛才的你,心里像是有人在抓撓一般。雖然你人在灰水鎮,可你的心思卻不在這里,你只想趕快到王安城里去看一看。
也就是這樣,太多人把灰水鎮錯過了。
也就是這樣,太多人自然而然地錯過了,位于這鎮子中央,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這個根本不起眼的灰水鎮歷史博物館。
也就是這樣,王安城的人們,錯失了拯救王安城于一旦的機會。災難就這樣埋下了禍根,最終在一朝爆發,勢不可擋。
誰又能想到,一個天大的秘密,正藏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呢?
走到“博物館”里面來,你便會知道,說這是個博物館,可實在是有些夸張了。直白點來說,這里不過就是個已經荒廢的廢園子。整片園子里雜草叢生,滿地都是四處伸展的藤蔓和枝條,甚至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因為昨天下了雨,園子里又積水,泥土都是很濕滑的。腳踩在泥土上,會有那種令人不適的軟泥感。園子中央靠右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上的木頭支架早已坍塌在旁邊了。正對著大門的方向是主屋,正門緊閉。在主屋的外墻旁邊,有一些農具斜靠在墻上。這里已經有九年不曾有人探訪過——這沒了人煙的環境,倒是讓園子里的柳樹得了好處。圍墻里面,沿著墻邊,幾棵柳樹長得繁茂,正是剛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幾棵,F在又是夏天,那滿樹繁密的枝條隨風搖曳在月光下,那種生機盎然的感覺,即便透過夜色的黑暗,都能被人清晰地感知到。
“這園子有點意思,”你跟我說,“可這又算是什么歷史博物館?”
讓我們把時間調回九年前。
那一年,張凌冰二十歲。
你會問,“這張凌冰又是誰?她是不是主角?你最好提前告訴我。”
她當然是主角,還是一個相當之重要的主角了。就在我們說話的此刻,張凌冰正像一個幽靈一樣,在王安城陰暗的街巷里穿行。她一襲黑衣,步履匆匆,臉上遮著一塊深色的口罩。她會路過很多人,歡笑著的、沉默著的、茫然著的,都無所謂。在她的腰間,有一把刀緊緊地別著,冰冷的刀刃正與她火熱的皮膚接觸。那把刀在她的黑衣之下,隱隱散發著藍色的光芒。黑衣把藍光遮住,也遮住了張凌冰渾身上下,從靈魂里散發出來的那股殺意。如果她將那刀拔出來,我們便能清晰地看到,那藍光像是擁有生命,跳躍在刀刃之上。而那光芒,和之前我們看到過的,經石路口湯炎所目睹的那種藍光,簡直是一模一樣。
還記得我當時是怎么向你講述的嗎?
那個母親怒發沖冠,雙眼變成藍色。而那藍色,正是張凌冰這把刀的杰作。
正是這把刀,劃開了王安城的一切。
這把刀名叫“老人刀”,是王安城陷落的禍源。
我早就和你說過,你最好先聽完灰水鎮的前奏,再隨我去王安城里看一看。不然,你會和王安城里所有不知所措的市民一樣,茫然地看著那一切發生。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們要先來看看,二十歲的張凌冰究竟經歷了什么。然后,我們才能從那里得到啟發,明白現如今,這個二十九歲的張凌冰,這個如今冷酷無比的女人,究竟是如何成為了王安城內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她腰間別著那散發藍光的邪惡之刃,行走在王安的黑夜里,解剖著這座城市。
這一切可絕非無跡可尋。
在九年前,灰水鎮如今天一樣平靜。那時候,張凌冰還在上學,只有假期才會回到這座小鎮。她的家,正是我們現如今駐足的,這個荒蕪的廢園子,這個“灰水鎮歷史博物館”。在那時候,張凌冰和父親張冉相依為命。他們過得當然不富裕,卻也不算貧窮,有時會歡喜也有時會難熬,就像這世上所有普通人的生活一樣。母親在張凌冰很小的時候便生病去世了,給張凌冰留下的印象其實并不多。在她的成長軌跡之中,父親是唯一的領路人,他的重要性當然不言自明。
就是這樣一個園子,在灰水鎮之中都不算起眼。那時候,園子還遠遠沒有被荒廢。父女兩人會定期把園子里的雜草清理,對園子里種種的花草樹木也頗為愛惜。父親對她說,要把自家的一方田地打理干凈,要把這視為一項重要的工作。如果連自家都收拾不好,又該怎么面對更為廣闊的世界呢?后來,張凌冰曾到鎮子上不少的人家里去串門,結果總得來看,很多比他們家賦予的家庭,園子里也都不及他們張家的好看。這顯然是父親張冉教導有方的結果。
我曾經說過,在一百多年前,張湖一生活的戰亂年代,在這個湖邊的村子還未遭到屠殺慘劇的時候,圍繞在這灰水湖邊上的,最多的姓氏便是張姓。如果黑火軍不曾來過這里,我想,張氏會成為這個地方唯一的大姓氏,一直流傳下來。甚至說,這里被人叫做“張家鎮”,也并不是沒有可能的。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張氏家族被黑火軍屠殺了個干凈,只留下張湖一一個人。甚至到后來,張湖一也消失不見了。湖邊的這張氏一族,被很多人視作斷了根。
如今散居在這座鎮子上的,什么姓氏的人都有。張凌冰他們家,甚至都成為了這鎮子里少數姓張的人家。后來,這鎮子被開發為了旅游的古鎮,人流愈發繁復了。時不時的,會有很多人家搬走,一些人家搬進來,流動都很快。
所以說,這樣一個鎮子,想要留存住什么古鎮奇談,什么遠古傳說,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了。
注意,“幾乎”。
幸好,我們還有張凌冰一家。
還記得門口那塊牌子嗎?
“灰水鎮歷史博物館”。
這所謂的博物館,可不是來自什么官方的授權。想想也知道,誰又會給一個人家的小園子授權個“博物館”的名號呢?
那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當然是那時候正值青春年華的張凌冰,自己一筆一劃在牌子上寫下來的。她還自己找來釘子,用錘子敲實,將這牌子掛在了門口。
“灰水鎮歷史博物館”。
某種意義上來說,張凌冰給自己家起的這個名字,實在是恰當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