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湖一這個名字,是守望軍的將士共同為這孩子起的。“湖邊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就這么簡單。
我想你現在應該有些茫然了。
這明明是個關于王安城的故事,關于一個都市的故事,可為什么我們偏偏要在灰水鎮開始。我又偏偏在這開頭,給你講了一個張湖一的故事。我想,如果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王安城,對你沒有如此巨大吸引力的話,你可能會更認真地聽聽這個有關“灰水”的舊事。這故事可能可以把你吸引,讓你冒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來追問我:黑火軍和守望軍那場戰爭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黑火軍有隆隆鐵騎,為何會戰敗?黑火軍為何如此極端,要殘殺過路的無辜平民?在他們的頭顱掉落湖中之后,湖水又為何會變成艷麗無比的紅色?
這個灰水鎮背后,那場王安爭奪戰的背后,一個巨大又陰暗的謎團籠罩了一切。
這個謎團一直存在,穿過一百多年,來到了現如今,繁華的王安城上空。正在城市里穿梭的人們,還并沒有意識到即將在王安發生的巨大災難。他們當中有太多的人,連王安城的過去都知之甚少。如果你問他們,黑火軍是什么,守望軍又是什么,他們的回應會僅僅是一個冷漠而茫然的眼神。新鮮的娛樂充斥了這個現代大都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個城市的人可以在地鐵上看視頻,可以在自己舒適的房間里讀到最新出爐的網絡小說。新聞無時無刻不在更新,有關體育的,有關娛樂八卦的,有關社會焦點的……這都市和幾百年前的王安截然不同,過去的是王安城,現在的是光彩絢爛的王安都市。若是讓人來選,我想,所有人都會選擇都市。沒人愿意去理會過去,理會那個巨大而又陰暗的謎團。人們更愿意享受當下,享受快捷而又聲色犬馬的全新娛樂方式。人們會愿意在深夜買醉,而絕不是去通過經史古籍,探尋有關一百多年前,那場王安城之戰的種種隱秘的細節。
我想,也正是因為如此,當王安城終于陷落的時候,所有人都驚異,所有人都畏懼。
原來,王安城這場即將發生的災難,來源于遺忘。
如果不是遺忘,如果能銘記過去的一切,過去所有那些悲痛與絕望,人們又怎么會眼睜睜地看著災難發生,卻只得束手無策。
有關“灰水”的故事絕不僅僅這么簡單,對嗎?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灰水”的故事壓根沒有引起你的注意——就像所有王安城里的人們一樣。在我說起“灰水”舊事的時候,你可能一直望著北方。從這里看去,城市是一片巨大黑幕之中閃著光芒的直線。所有的燈,來自摩天大樓或者低矮民居,紅藍綠的彩色或者是樸素的白黃,都成為了這條光線當中微不足道的一點。而你恰恰知道,每一個光點背后,都可能有蕩氣回腸的歡暢或者憂愁。“如果能去天酒街逍遙一番,看看姑娘,花點錢買醉,誰又會聽你在這講什么陳年往事?”你抱怨著,“若不是你把我困在這小鎮里,此時,我應該比現在快樂得多。”
你說得道理不假,可我也有我的想法。這世上快樂的來源很多,每個人都不同。有人喜歡拿五花馬和千金裘來換美酒,有人喜歡把自己困在憂郁閉塞的房間里,捻斷胡須只為詩中一字。我大可以現在就把你拉到王安城里,讓你看一個剛剛離婚的母親怒發沖冠,雙眼發出奪命的藍光,在經石路口大殺特殺。喏,現在已經開始了。就在我們駐足于灰水鎮時,故事已經在發生了。我都可以告訴你,我們的主角之一,一個名叫湯炎的男生,此刻就在經石路口圍觀的人群當中。那個母親用雙眼發出的藍光,制造出前所未有的災難。無數人被那藍光殺死,如燃燒的紙片一般,輕飄飄地倒在地上,死得無聲無息。就在人群之中,湯炎正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在自己的眼前發生。那場面太精彩了,迷離卻真實。我也恨不得現在就將那個場面描述給你看,再告訴你那場面背后,那個母親是誰,我們的主角湯炎又是誰,還有其他的主角在哪里。那藍光從母親的雙眼發射出來,這又是什么?那藍光又何以能將大批街頭的行人殺害?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帶我去經石路口吧,或者,至少帶我離開灰水鎮吧,這里無聊又冷清,實在沒什么意思。”可請你相信我,如果你想領略到這故事最精妙的部分,灰水鎮的一切是你絕對不能錯過的。就請你收起有關王安城的欲念吧,然后聽我把灰水鎮的前奏講完。等我們進入正題的時候,你自然能明白我的苦心。
但愿你還愿意跟著我走。
這個孩子叫張湖一。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還遠遠不是主角,可他的名字值得被記住。
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安陷落的故事正是因張湖一而起。對,就是這個一百多年前戰亂中活下來的孩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沒有在當時的年代掀起什么波瀾,卻會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造就轟動全世界的驚天災難。
那時候,守望軍的將士在湖邊完成了祭天大典。他們打算順路把張湖一帶走,帶回到王安城里去。張湖一當時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總不能留他獨自一人生活在湖邊了。湖邊這個村子,被屠殺了個干凈,只有張湖一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哪怕這孩子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這湖邊也顯然無“家”可言了。荒土,灰燼,倒塌的草房,以及久久不能散去的尸臭味。還有,最重要的,那片血紅色的湖。看到那湖的人都說,這一定是一種詛咒。守望軍的將士都恨不得即刻啟程,一路狂奔回王安,狂奔回自己的家。什么戰亂,什么血色,最好能徹底遺忘于腦海。
張湖一知道守望軍想帶他回王安,他愣了一陣子,便同意了。將士們問他名字,問他父母是誰,來自什么地方,有沒有什么其他的親戚。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后,這孩子竟然什么都答不上來,就如同失憶了一般。有熟悉這一個村子的人說,張姓是這村子里的大姓,很多人都姓張;再加上那套“湖邊唯一活下來的孩子”的說辭,這孩子便就叫張湖一了。將士們給他起了名字,而也正是這個孩子,在那場血腥的祭祀上,給這一片湖水起了名字。“這湖水太紅了,我想讓它變成灰色。”也不知為何,這句話平平無奇,在守望將士們聽來,卻是令他們毛骨悚然——這孩子歷經了如此殘忍的殺伐,對于這猩紅的血色,已然是無動于衷了。他一點都不害怕,就好像那顏色是理所當然的。他就那樣注視著血色的湖水,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甚至還帶著些孩童的戲謔。
這才是最令人感到驚恐的地方。
“這孩子長大以后,但愿他能忘記這場屠戮。如果他知道了這段往事,怕是會成為又一個復仇的魔頭啊。”一個老兵看著張湖一,這樣嘆道。
守望的將士有仁慈之心。他們將張湖一帶在隊伍之中,想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他,一路凱旋回到王安城。這一路上,阡陌里的百姓見到守望軍,紛紛送來美酒與肉。黑火軍兇惡,守望軍仁義,這是王安城附近的人民所公認的。一聽說最后是守望軍大獲全勝,百姓們便都要拍手叫好。他們知道,只要是守望軍保護他們,他們的生活便能安穩、富足。這一路走,一路的歡聲笑語中,張湖一就坐在馬車上,也不說話,只是托著下巴,帶著那種不易察覺的微笑,看著沿途歡欣雀躍的人們。他那表情,就和他在湖邊說出那句話是一模一樣。他也沒有和其他十三歲的孩子一樣鬧著玩耍,只是在車上坐著,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將士們看著他這樣,又是欣慰,又是嘆息。
多好的孩子啊,卻在十三歲橫遭如此劫難,上天也著實殘忍。
那天,天空從連日的陰云轉變成了萬里的晴空,好似天公都在為守望軍的勝利賀喜。春風吹過灰水湖與王安城之間這片廣闊的田野,點點的嫩綠已經能在土地上看到了。劃過湛藍天空的不再是投石機扔出的,冒著火花的巨石,而是成群的飛雁,還有報信的白鴿。田埂錯雜之中,一些孤單駐足田野中的茅屋,屋前升起了炊煙。那煙氣稀薄,忽地一下,便消散在晴空之中了。再也沒有戰火,再也沒有滾滾如沙暴般的黑煙,再也沒有混雜著燒焦死尸和煙氣的怖人味道了。天地之間重回一種寧靜——不是戰場停火之間殺氣騰騰的死寂,而是那種一切重歸正規,欣然生長的安寧。
守望軍一路向北,不遠的距離,走走停停卻走了兩天。在他們來到王安城正南城門的時候,雄壯的鼓聲在迎接他們。只見那大門敞開,從城墻外,到城門上的城樓,盡皆站著身著花衣的人們。在大門正前方,鼓隊的人們一個個面帶歡笑,揮動著臂膀,打出轟轟烈烈的“歸鄉鼓”。領隊的幾個騎兵,到鼓隊前便停了一下來。只見他們一閃身從馬背上躍下,脫了個赤膊。他們徑直走到鼓隊里面,一把搶過一對鼓槌,大笑著打起鼓來。氣氛瞬間被點燃,城門樓四處的人們歡欣雀躍到了極點。所謂“鑼鼓喧天”,怕是“喧天”都不夠,要讓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仙、鬼怪、帝王、將相,全都聽到這得勝的鼓點才好。
據沿途的百姓說,他們這支隊伍,已經是第五支凱旋而歸的守望軍了。在王安城那場大戰結束后,守望軍派出了十幾支隊伍,前去追討流落四方的黑火軍余黨。這次,他們誓要將所有黑火軍趕盡殺絕,以除后患。這幾日可謂捷報頻傳,王安城內像是在過年,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人們把倒塌的房屋重建起來,找回自己離散的家人,隆重地祭奠在戰亂中離世的死者。人們不用再憂心忡忡地睡不著覺,不會再被嗖嗖的箭雨聲嚇得不知所措。戰爭結束了,仁義之師得勝,兇殘的軍隊成為了流寇,也即將窮途末路了。人們的生活終于回到了正軌。這座城池經歷了太多的災難,現在也應該有個喘息的時機了。
就在這喧鬧無比的王安城里,歸來的守望將士忙著接過鮮花,忙著趕回家去,和自己的家人團圓。就在那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張湖一還坐在馬車上,搖啊晃啊,伴隨著震耳的鼓聲,走進了王安城。漫天的紅紙屑,遍地的鮮花,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組成了這個重生的王安城。張湖一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新鮮又興奮。可是,他也從沒有感到如此徹骨的孤獨。他不屬于這個城市,永遠不會。在他進入南門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城市會在戰亂后重新煥發生機,重新變成最為繁盛的樣子,可那一切都和張湖一無關。他終究是那個生于湖邊的孩子,是那個屠殺之中幸存的孩子。他屬于那片湖,那片猩紅的顏色背后,還有他需要窮盡一生去探尋的秘密。也就是這樣,張湖一從馬車上站起來,四處看了看,像是和老朋友道別。隨后,在一個沒人留意他的時刻,他從馬車上翻身下來,一溜煙地跑了。
等這些將士們看盡了這熱鬧,終于有些疲倦了,停下來回想這段時間的故事時,這才有人想起來,隊伍里還有個名叫張湖一的孩子。而在此時,張湖一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向四周一打聽,竟然沒有人留意到這個孩子的去向。這便是頗為令人感嘆的狀況了。
偌大一個王安城,這個孩子跑出去,就像是魚入大海,又有誰能重新找到他呢?或許是被哪個好人家收留下了,或許是被人販搶了去,或許是混跡在貧民窟里面成了孩子王,或許干脆就是死掉了。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好不容易,從湖邊那個死人堆里面帶回來一個孩子,現在又在不知覺中把他丟掉了,這種遺憾與愧疚,終究是頗令人難忘的。不過說來也罷,一個能在屠殺中幸存的幸運兒,又豈能被一座王安城殺害了?他自有他自己的命數。“如此福大命大的孩子,就任他去罷。”守望的將士們這樣想著。
可能多少年后,會有一個壯實的小伙子登門拜訪,說自己名叫張湖一,是來感謝守望軍的救命之恩。到了那時候,那種重逢的滋味,才真是最為極致的歡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