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三日。
長安城墻古樸莊嚴,一場夜雨過后,城門處的青瓦上苔痕拈附,濕氣深重,而官道旁的叢草沾著寒露,更顯冷意。
楚云見披著鶴裘,滿臉冷淡地立在城門處,去等那蜀夏二皇子的到來。
整整一刻。
聽信使說他會準時來,楚云見才掐著點在這等著。
誰知他卻遲了整整一刻!楚云見竭力去壓制著面上的不耐,心中卻早已寒雪密布,將這劉沁劃拉到了罪人簿里。
即便如此,隨行的王侍郎還是瞧出了他面色不虞,小心忖度道:“想是下了場雨,路上泥濘,那二皇子才來遲了幾分。國師大人累了便去歇息片刻,下官等著便好。”
楚云見冷笑一聲:“怕是路太滑,摔死了也不一定。”
王侍郎面色一變,屏息靜氣地低下了頭。
氣氛正冷著,就聽見遠方隱隱傳來馬蹄之聲,如同飛決的鼓點。抬眼望去,見一赤馬在官道上疾馳奔踏,濺起泥水飛揚,而那赤馬正好死不死地、直奔楚云見等人的面上來——
眼見著要鬧出人命,年輕侍郎驚慌失措地躲在了楚云見身后,楚云見長眉一斂,卻沒有挪動半分腳步。
聽得馬上的人道:“快讓開!這馬瘋了!”
楚云見并不理會他,只見他眸中青光躍起,與那赤馬冷冷對視一眼后,赤馬竟在他面前一尺處堪堪停了下來。
馬上的銀衣公子正是劉沁,他似乎怔愣了好一會兒才翻身下馬,訝異道:“這位公子真是身手了得!方才你是怎么出手讓馬停下的?”
楚云見不作答,皺著眉退后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又打量了他幾眼。
王侍郎終于回過神來,不滿地指責劉沁道:“小兄弟縱馬狂奔,險些危及大人的性命,怎連一句賠罪都沒有?若是大人出了事,你可擔不起……”
劉沁心虛地挑挑眉,正要賠罪,就見裴左先生從遠處騎馬而來,衣帛飛揚,神色沉重。
而裴左遠遠瞧見劉沁與一群人在城門處,心中不安起來,他揮動馬鞭,急忙趕去。今日船到了建津時,二殿下不知起了哪門子興致,非要拋下馬車侍衛獨自騎馬進長安。
他初來乍到,又不識得路,卻一路飛奔而去,裴左是個文人,馬術不好,如何也跟不上他。如此一來,二人折騰了許久才勉強來到了長安城。
裴左翻身下馬,劉沁要與他打招呼,他卻直接無視了劉沁,開口便同楚云見等人作揖:“家中小輩不懂事,可是沖撞了各位?裴某且替他賠個禮,還望各位多多寬宥。”
楚云見很快就瞧出了他們的身份,抬手道:“當不得蜀夏裴先生之禮,若是無事,便上馬車入宮吧,圣上已擺下筵席,等候二殿下入座。”
聽聞此話,眾人皆是一驚,王侍郎心想蜀夏也太寒酸了吧,堂堂二殿下,就一個隨從,兩匹馬?
而劉沁本以為大淵的人都是文弱書生,沉悶古板,倒沒想到是個有趣的;裴左……裴左打量了楚云見一眼,最先回過神來,笑道:“原是大淵的國師大人,失敬。不敢令圣上多等,我等這便入宮。”
又囑托王侍郎:“我們的車行約莫一刻鐘后便到,可否拜托大人派人接引一二?”
王侍郎明白過來,連連點頭。
寒暄過后,便是無言,而楚云見與劉沁同坐一輛馬車入宮去。
車中寬闊卻沉悶,兩人相坐無言,劉沁便無趣地同楚云見搭話:“國師大人?”
楚云見瞧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與誰很是相像,卻莫名讓他煩躁。
見他有些表情了,劉沁嘴角微彎,打量問道:“方才你使的那招是什么?可是你們大淵的秘術,外傳嗎?”
“……”楚云見突然就明白他像誰了,猶記得多年前他無意在靈初面前露出秘術時,小靈初滿目發亮,拽他的衣袍:“這是什么?教我教我!”
他冷淡地哼了哼:“不外傳,除非你也姓楚。”小靈初遺憾地哎了一聲:“那可不成,我怎么也做不了你妹妹了呀。”
“蠢貨。”他別過了頭。
“你怎么罵人呢?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蠢貨。”
“……”
楚云見回過神,似笑非笑同劉沁道:“殿下與我一位好友倒真是相似。”
劉沁揚眉:“哪位好友?”
楚云見并不作答,只疏遠地笑了笑。
劉沁俊朗的臉突然就沉了沉,瞧瞧,這就是他們大淵的作風,一句話非得拆成兩句說,還故作高深只說上半句,虛與委蛇,惹人厭倦!
他現下就想回蜀夏去——
“殿下初來長安,覺得長安與蜀夏有何不同?”楚云見突然問道。
劉沁緩了緩神色,裝作淡淡地答:“哦,沒什么不同,也就是……”
也就是比起蜀夏差了千百點罷了,劉沁故作高深地一笑,沒將心中話說出來。
楚云見毫不在意,拂袖笑道:“雖殿下覺得并無不同,但長安有趣的地方有很多,都藏在坊間里,若是殿下想去瞧瞧……”
他停頓了一會兒,劉沁忍不住接:“你替我引路?”
楚云見眉眼帶笑:“……可以自己去找。”
劉沁:“……”
等到入了宮中,一路有宮人引路,楚云見領著劉沁與裴左去拜見蕭景凌。
邁上玉階,入了朝和殿,大臣們都身著官服在宴中等候。
蕭景凌端坐于高臺,瞇眼打量著正從殿門邁步而進的少年郎。
少年眉眼間氣質溫存,進退得當,步履穩健走到蕭景凌面前,遞上國書,同他見禮道:“蜀夏劉沁奉命前來拜見大淵圣上,表我蜀夏之情誼,以結兩國之好。”
蕭景凌命人接下國書,請他與裴左入座,又同他笑道:“二皇子不必拘禮,你初來長安,此次便住在宮中罷,若是有什么不適之處,便與朕提。”
裴左卻心中一動,住在宮中?
蕭景凌心想:自然是要住在宮中,派人好好看管著,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讓他忙著去見見那些世家的閨秀。
待殿中眾人都入了坐,舉杯對飲時,蕭景凌又似有意無意地同劉沁道:“此番你入京,可有什么想要的,朕會盡量答應你。”
劉沁端著一個玉杯,朗朗笑道:“謝陛下恩,沒什么想要的——”
裴左悄悄踢了他一腳,劉沁悶哼一聲。
“……哦?”蕭景凌頓了頓,意味深長道:“可你的父王與朕說,家中小郎未曾娶親,若能與長安尋得良緣,便再無擔憂之處了。”
此話一落,殿中各大臣俱是靜了下來,目帶驚訝,無聲地打量著劉沁——蜀夏要與大淵結親的事情他們還未聽說,自然是驚訝得很了。
要說這蜀夏二皇子姿容出眾,舉止得當,又是蜀夏身份尊貴的皇室,若能與他結親……轉念間,諸大臣已是各懷心思,開始盤算起家中是否有適齡的姑娘。
劉沁心中不快,久久不作言語,裴左便作禮笑道:“多謝陛下掛念,此確乃王上之心疾,若二殿下能成家立業,臣也感恩涕零,別無所求了。”
蕭景凌高深一笑:“裴先生多慮,朕看二殿下是個穩重的,穎悟絕倫,定能尋得好姻緣……”
他話鋒一轉,語氣突然加重道:“諸愛卿覺得如何?”
大臣們哪有不應之理,連忙恭聲附和,夸贊起劉沁來,心中更是將劉沁當作了青云風、扶搖路。
在恭聲笑語中,劉沁越發郁郁,偏偏還得揚起個皮笑肉不笑的臉應付他們。
而此刻眾人都言笑晏晏時,那些不愛開口的清冷掛才突然變得顯眼起來——劉沁一一打量過去,很快就瞧見了冷淡的楚云見,以及他身側這位姿容勝雪,沉穩異常的大臣。
左右無趣,他同這位清冷掛開口:“這位大人,姓什么?”
陸昭舉杯一頓,微微側首:“陸。”
劉沁搖了搖手中的瓊漿道:“你好像不大愛說話,是不是也覺得這些人無趣極了?”
陸昭淡笑:“有趣,無趣,豈是一時半會就能分辨,在下倒覺得他們有趣得很。”
劉沁訝異地瞧了他一眼,突然瞥見他腰間佩著的玉佩,好奇問道:“大人的玉佩倒是別致,在哪里買的?”
陸昭神色不變,狀若無意地用衣袖遮住那枚玉佩道:“不過一枚普通的玉佩,二殿下若是喜歡……”
他一頓,劉沁警惕地沒有發問。
果然,聽得陸昭道:“可以自己刻一枚。”
劉沁:“……”
……
而此刻陸府的沉雪畔中,靈初倚在軒窗旁,同陸府管事問道:“陸大人何時回來?”
陸府的管事面色和藹,作禮笑道:“公主忘了,大人正在宮中接見那蜀夏的二皇子,估摸著還有半個時辰呢。”
“啊……”靈初這才想起來,無奈道:“昨夜沒睡好,倒把這事忘了。那蜀夏的二皇子可真煩人,好好的來什么長安吶,興師動眾,勞累他人。”
管事心中好笑,知道她嫌二皇子煩擾了陸昭,便哄她:“公主若是嫌等得無趣,可要逛逛沉雪畔的花房,前幾日大人新栽了幾株海棠,雖還不得開花,倒也新奇。”
靈初眼眸一恍,沒有作答。
管事見她沉默不語,心中后悔:你說人家小公主自小在天家長大,什么樣的名貴海棠沒瞧過,哪里稀罕他們這幾株。外頭天寒地凍的,小公主金嬌玉貴,還是在屋里歇著好。
他這般想著,小公主卻騰地一下起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見他沒跟上,她扭頭發問:“怎么不走?”
管事怔然:“……公主?”
小公主提裙而笑,眉目如畫:“我想去看海棠。”
而此刻,歲安堂內,侍女知夏匆忙緊張地掀簾而入,朝堂中眾人行了一禮。
陸老夫人擺擺手,皺眉:“別行這些虛禮了,快說說我讓你打探的事。”
聞言,云氏,陸琴也都側首望著知夏,室內似針落有聲。
知夏抿抿嘴角,神色肅穆開口:“是真的,我親眼瞧見的,不是什么公子……是一位姑娘,進了沉雪畔!”
“阿彌陀佛。”陸老夫人捏了捏手中的佛珠,當機立斷:“……別管用什么法子,把她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