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朝華門，便見玉階前諸位大臣們在互相寒暄恭賀。
“陸大人安好。”見陸昭來，同朝為官的大臣們便前來見禮。因今日是年夜，陸昭也神色緩和地與他們還了禮。
再邁進殿門，只見殿中明光晃晃，琉璃杯盞與花樹相映，稱得宴席熱鬧而不失風雅。各官員世家們按品階官位而坐，到了陸昭這邊，因官居高位，大多都是而立之年的臣子了。
楚云見正坐在陸昭下首不遠處，二人目光稍有接觸，又不著痕跡地錯開。
離陸昭上首幾步之遙的地方，靈初正同太子蕭策說著話。
太子蕭策乃是蕭景凌與謝婉的長子，喚靈初一聲姑姑。他今年正好十一，因平日里在城郊的鹿鳴書院求學，故而很少得空回宮。
宴席之中，靈初正與蕭策相談，卻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隔著憧憧人影朝陸昭的方向望了望。只見陸昭也抬起眸來，遙遙舉杯朝她一敬，姿容勝雪。
靈初的心驀地就亂了亂。
觥籌交錯，人來人往的殿堂中，陸昭一瞬間落進她眼底……他身姿修直地端坐在花樹旁，同靈初遠敬后，又舉杯朝身側(cè)的謝丞相回禮。笑意淡淡，似高山雪，水中月。
靈初凝眸望天: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姑姑剛剛在看什么？”蕭策察覺靈初方才的失神，好奇發(fā)問。
“咳……”靈初回過神來，道:“看風景。”
“哦？”蕭策意味深長地拉長了語調(diào)，盯著靈初微紅的臉，促狹笑道:“什么風景讓姑姑瞧得都入迷了去，也讓策兒瞧瞧？”
“你也知道我是你姑姑？”靈初端起酒盞飲了一口，神色驕矜:“怎不去下邊和你的皇弟皇妹們坐著？在這可不太妥當。”
聞言，蕭策瞧了瞧下邊的蘿卜頭們，眉梢浮起幾絲嫌棄:“那些只會搶糖吃的小鬼，誰要同他們一起坐。”
靈初笑彎了眼:“你自己不也是個小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已經(jīng)比姑姑高了。”
“小孩子才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呢。”
“詭辯，大人也不會說自己是小孩。”
坐在上當?shù)氖捑傲柘訔壍仄沉怂麄円谎?“別吵了，稚兒。”
靈初和蕭策閉上了嘴。
月影輕移，推杯換盞中，有身姿婀娜的舞女娉婷地揮著水袖，額間朱砂明媚，盈盈動人。蕭景凌舉杯道:“諸位愛卿皆是我國之棟梁，為我大淵勞苦功高多年，今日不必太過拘束，且不談政事，對飲一杯。”
眾人皆紛紛舉杯:“恭祝陛下萬事如意，四海升平。”
酒過三巡，蕭景凌又命他們散了，四處賞賞皇宮的夜景去。
靈初悄悄喚來墨月:“你去替我盯著陸大人，我再回去查看一番，很快便回來。”
墨月?lián)鷳n地應下，提步往陸昭的方向去，心中惶恐:公主……在長樂宮那邊可是布置了好久，若是她真想整治陸大人，陸大人今日可難逃一劫。
若是公主失了分寸，自己定要攔下她來！墨月襯度著……畢竟謀害朝中重臣可是罪名不輕的。
月色稀薄，暗香隱匿在微涼的夜風之中。
陸昭獨自倚在一株隱蔽的古樹旁，遙望著宮殿處簇擁的世家親眷，人影憧憧。宮宴喧囂，繁文禮節(jié)也太瑣碎，故而他往年都一人立在這孤寂之地，避開他們尋個清凈。
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陸昭抬眸，見一盛裝端美的姑娘朝他婉婉行了個禮，柔聲問候:“表哥，許久不曾相見，可安好？”
承恩侯府的柳夢依。
陸昭神情不變，淡淡道:“柳姑娘。”
柳夢依聽他語氣疏離，心中不由得一酸，便向前兩步:“表哥與夢依這般生分，可是怪當年家中長輩退了我們的親事？”
陸昭眉頭一皺，不著痕跡地往后幾分。
而柳夢依目若秋水，浮上幾分楚楚可憐:“當年夢依尚且年幼，父親嚴苛，我怎敢違抗家中長輩，即便是想與表哥說上幾句話，也不曾有那般機會。多年來，夢依心中每每掛念著表哥……表哥可怪我？”
陸昭微嘆口氣，神色淡漠:“是你多慮。”
聽聞此話，柳夢依面色稍緩，緋紅了雙頰，卻柔柔笑道:“得表哥一言，我心甚喜……表哥，這些年，母親常同我提起親事，但我卻不想再像兒時那般枉顧了自己的心意。”
她抬眸，目露暗示:“表哥，我還不曾同他人定過親。”
柳夢依說完，壓下心中砰砰的跳動，抬眸盯著陸昭。
多年來，她心中便一直掛念著陸昭，怎奈父親承恩侯起初嫌陸府落魄，不讓她與陸昭來往。但承恩侯越是管教，柳夢依越對這位清冷疏離的表哥念念難忘。
越接近不了，便越想得到。
陸昭聽聞這話，沉默幾許，才緩緩道:“原來如此，若表妹實在擔心嫁不出去，我可以替表妹引薦幾位溫良恭儉的公子。”
柳夢依面色一白——
她百般挑明，陸昭分明也知她言中之意，卻如此開口相諷……終究，只是心中不曾有她這個人罷了。
遠處謝微的身影正往這邊來，陸昭淡淡道:“你瞧，丞相府的謝公子來尋你了。”
柳夢依咬了咬唇，狼狽地朝陸昭行了個禮，才匆忙離開。
古樹下清凈下來，陸昭緩了緩神色，繼續(xù)冷淡地倚在樹旁。
樹影搖動，揉碎了稀疏皎潔的月色，遠處遙遙地傳來金玉相撞之音，叮嚀作響。陸昭耳畔似乎傳來清泠的銀鈴聲，叫人想起那年下滿雪的長安來。
“陸大人！”一雙皎皎若星的眼眸猝不及防地落在陸昭眼底，盛滿了純粹與動人，宛若當年模樣。
陸昭微恍，凝眸相望。
靈初遠遠見陸昭獨自立在樹旁，便想要嚇他一嚇。誰知陸昭神情不變，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蘊著幾分深遠。
“怎么了？”靈初側(cè)了側(cè)首，發(fā)間碧環(huán)玉簪映出細碎瑤光，她伸手在陸昭眼前晃了晃:“回——神——啦——”
陸昭展眉一笑，朝她端雅地行了個禮:“公主。”
見他終于有了動作，靈初嫣然一笑，拉起他的手腕催促道:“你隨我來，我有些東西想給你看。”
說完，也不待陸昭作答，就拽著他望宮殿回廊處走。而陸昭也不發(fā)問，任由靈初帶走自己。
一路上繞過宮人與碧樹，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只在暗沉的夜色中攜手而過。約摸走了一刻鐘，便來到一處幽幽的空闊殿前。
“公主帶臣來此處做什么？”陸昭垂眸望著靈初，語氣溫和，似是心情闊朗的模樣。
靈初狡黠一笑:“等會兒便知道了。”
她拽著陸昭登上幾層階梯，空闊的地面就下移幾分，殿前黑沉沉，沒有半個人影。靈初望了望天色，琢磨著時辰快到了，便又獨自往上兩階，與陸昭等高。
陸昭任著她折騰，只溫和地瞧著她。
遠處突然傳來悠然空蕩的鳴聲，嘹亮而幽遠，一聲接著一聲，徹響在長安城的上空。那是報時的禮樂，整整十二聲，愈意著來年將至。
“你瞧那邊。”靈初讓陸昭望著殿前，又站在他身后數(shù)著:“五、四、三、二、一……”
到最后一聲的時候，靈初語氣悠揚，在他耳畔道:“生辰快樂！陸大人。”
她燦燦一笑，然后又捂住了他的耳朵。
耳畔搭著靈初細膩溫熱的指腹，柔柔中似乎有幾分暗痕。陸昭還未從她的“生辰快樂”中回過神，就見黑沉如墨的殿前突然劃過一絲亮。
起初只有瑩瑩幾道光線，然后卻驀然間天光乍亮，撒開火樹銀花。隨著砰砰的聲響，越來越多的銀線金光交織碰撞，奔揚游走，墜地而驚散。如滿地鋪霜，又如流螢繞樹，浮光躍起，千千萬萬的星辰傾瀉。幾瞬之間，便將暗沉的殿前映得璀璨長明，絢爛如夢。
風霜苦寒的冬夜里，兩人無聲相伴，眼見著流光溢起，眼見著萬物歸寂。
迤邐絢爛的煙火，宛若驀然綻放的繁花，一下就溢到了心上人的眼底，揮之不去。
“……”
短短一瞬間，陸昭怔然地望著殿前的風光，心中掀起波瀾萬千。原來長樂宮中那古怪的動靜，是為了贈他這一場生辰禮。
多少年了，從那個長安城下滿雪的冬天到今日，積攢在陸昭心中多年的冷靜與沉默在此刻潰陷開來，如同懸在心上的一把刀，繩斷刀也落。
陸昭曾想，只要靈初不說，他便永遠都不問；可此刻，即便那答案是“愧疚”二字，也多想問她一句啊。
多想問她一句……無關愧疚，究竟如何看他？
流彩漸漸隱沒下去。
陸昭緩緩回過身，瞧見靈初眸若彎月地朝他笑，顧盼生輝間天地失色。兩人間隔著的，是他一伸手便可以觸碰到的距離。
“公主……何以待臣如此？”陸昭語氣暗啞，深眸中藏光，看似平靜無波的語氣中有無人察覺的動搖。
靈初一恍，沒想到他第一句是問這個。
“我……”她不知該如何作答。
何以待陸昭如此？